《严家炎全集(十卷本)》 严家炎 著 新星出版社 2021年8月版
“论资排辈”地说起来,生于1933年的严家炎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第二代”学者。从1958年10月以学生身份“调任北大中文系教员”至今,他在这个领域已经耕耘了一个多甲子。作为著名的文学史家,严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研究、“五四”文学思想研究、鲁迅研究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编撰等方面,都做出了非常突出的贡献,著述、编纂甚丰;他长期担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长,是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领军人物和常青树。余生也晚,本世纪初见到严先生的时候,他全然是蔼然长者之相,谓之“老资格”,盖当之无愧焉。
按照现代社会里人们一般的认知习惯,“老”的一层隐含的意思就是“旧”,说好听点,是稳健或者持重;难听点,就是落伍或者僵化。但是拜读新星出版社版《严家炎全集》当可发现,这种认知模式在此无效。
严先生之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显得有些“偶然”。他一开始是更想搞创作的——高中时代就有短篇小说在报纸发表,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做副博士生,攻读的专业,其实是文艺理论。在学习期间,应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的邀请,他从1958年4月起,担任了这份刊物的评论员。留校后直到1978年,他开设的课程还包括“中国当代小说”“新中国十五年文学”等。根据现在的学科划分,《文艺报》评论员的工作,面对的对象处在“当代文学”的范畴里,而“中国当代小说”“新中国十五年文学”处理的问题也是要被写入“当代文学史”的。所以严先生最初涉足的领域并不是“纯粹”的“现代文学”。他的第一个学术身份,不妨说是文学批评家,还是尤为新锐的那一类。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关于《创业史》(第一部)的讨论。虽然作者柳青倾注了极大心力去塑造梁生宝这一“新人形象”,可严先生却说“梁生宝形象在第一部中艺术方面暂时还赶不上梁三老汉那样完整”。在他看来,“思想上最先进并不等于艺术上最成功;人物政治上的重要性,也并不就能决定形象本身的艺术价值”。重要的是,理念活动“应该有助于揭示人物思想性格的深度,它必须是个性化的、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思想、文化等条件的”“人物形象的提高不违反生活的可能性”。在当时,这类发言不仅需要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文学青年”的经历或许也发挥了作用,还少不了力排众议的胆识。
事实上,严先生学术论断的“前卫”与果敢,不止这一例。
比如,他1983年就编好了《新感觉派小说选》,过了两年才有机会印出。而他从研究者的眼光去阅读刘呐鸥,其实始于1962年参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候。现在重读严先生为《新感觉派小说选》写的前言《论新感觉派小说》,其论述的周到、细密和成熟,仍然让人叹服。还有,《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里的许多论述,在今天的现代文学史里都已经是老生常谈。先驱的“宿命”就在于此,他们筚路蓝缕的开拓,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沉淀到了人们知识结构最基础的那一层次。
这种“创新意识”从何而来?答案或许不唯一,但翻一翻全集的目录可知,读书肯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回首副博士阶段的求学生涯,他多次提及给自己打下学术基础的“上百本(套)中西方自古到今的名著”,还在回忆导师的文字中附录了这份“必读书目”。讲述当年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过程时,他屡次重复唐弢先生“必须采用第一手材料”的要求,也在回忆唐先生的文字中附录了后者开列的刊物和作品目录。大量阅读,“一定要读原始材料”,这早已化为严先生学术工作的“第二天性”。有了遍读群籍的功夫,“从可疑之处入手,凭原始材料立论”,“新”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样的精彩发挥,全集里比比皆是。
尤其应该提出来一点,严先生读书、看材料没有“成见”——无论审美风格的,还是思想立场的“成见”,他都没有。他可以对鲁迅的小说做出精深的考察,也能欣赏被一些人视之为“通俗文学”的金庸作品,从蛤蟆滩的老农到北美洲的考古……都笼罩于严先生的视野之内。严先生的夫人卢晓蓉女士撰文幽默地说是给“书虫”当夫人,这当可为以上远不全面的列举下一注脚。
但没“成见”并非做乡愿,读书多也不是贪多务得。严先生有判断,有褒贬,决不含糊。作为经历过历史风雨的知识人,在我看来,他下判断的基准十分朴素——实事求是。书读过了,他觉得事情就是那个样子的,他就要把这个事情如其所是地讲出来。哪怕旁人为之侧目,哪怕观点“不合时宜”,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为所动。“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在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的阐释中,“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严先生正是他所处时代的一位“同时代人”,他“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
说到这里,还要补充一点,严先生“前卫”,却不自矜。他看问题态度平平常常,说道理扎扎实实,所以他的文章读来平实通达,不故作惊人之语,但内里的“犀利”,需要仔细琢磨才能有所品味。
一次访谈中,提问者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泰斗”来称呼严先生。严先生表示“完全当不起”,说自己“只是几十年来在成长道路上不断摸索,在过去那种对学术发展来说不太正常的年代进行了一些探索性研究罢了”。前辈的谦逊,令人肃然起敬。读罢全集,我们领悟到,严先生的这一自我定位里渗透了格外贴切的内涵。他的“探索性研究”,打开了一方余韵绵长的风景。
延伸阅读
《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
陈晓明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4月版
在中国,转型中的现代文化一直受社会现实的紧急需要。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先锋派文学和后现代文学理论等。本书把现实主义的理论批评作为一条主线,揭示出它建构与运动、激进与转折、变异与多元的整个过程,来审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走过的历史道路。
(原标题《“探索性研究”打开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