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著 | 泉子《山水与人世》诗选

诗建设
2022-02-28 20:25
摘要

本书收入了泉子2019年至今创作的大量诗歌。

《山水与人世》

泉子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出版

内容简介

本书收入了泉子2019年至今创作的大量诗歌。作为中国70后的代表诗人之一, 泉子以其十几年来的写作探索, 义无反顾地去努力实践他孤寂而坚定的美学抱负。诗人对生命、永恒、死亡、孤独和欲望的现实感受有自己的理解; 在事物和心灵之间, 在时间, 力量的纠结处, 寻求着诗之形而上本质; 而那种内在的认知和直接的述说, 表达得更为恰切, 具有诗哲的意味。诗人以自己的表达方式, 区别于诸多的潮流追随者, 独树一帜, 不可多得。

作者简介

泉子

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山水与人世》,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等,现居杭州。

《山水与人世》诗选15首

天越来越寒凉后

天越来越寒凉后,

西湖越来越完整,

而你越来越接近

一个本来的人世。

太朴之心

师山水与古人都是为了

师法经由山水与古人得以显现的

那颗万物的

太朴之心。

只要心正

只要心正,一切就都是恰到好处的,

就像你此刻眺望中所见的

孤山与云亭。

人世之良善

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牌局中,

发生在年少的你与年近六旬的他之间的

一次剧烈的冲突

是以他在错愕中的息事宁人

而得以平息的。

大约是在你负笈他乡的半年前,

冲突起于你与亡兄之间

一个小小的争执,

以及他对你明显的袒护中对亡兄的揶揄。

而你的愤怒起于牌局之外,

他作为村庄中一个声名狼藉的钻营者,

并与被村人视为活菩萨的

他的母亲形成一种醒目的对比。

他母亲两年前因不堪忍受他长年的冷漠,

而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将洗净的衣物分放在村中几个贫困户的窗台上,

然后,毅然决然地跳进

村前那条已被洪水漫溢过堤岸的河流。

你显然羞于与这位比你父亲更为年长

甚至按辈分是你祖父的长者为邻。

而这个并没有因你的勃然大怒

而中止的牌局也是你们之间最后一次。

半年后,

你负笈南国,

之后回到省城工作落户。

你对他的不屑或不满并没有被时间与距离冲淡,

甚至因更多从乡村传来的消息

而不断增强。

或许,鄙夷的顶点是一个关于他的,

轰动了方圆几十里小镇的新闻。

他向一位表亲借了三千元钱,

(当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在约定还钱的日子即将到来时,

他的亲戚因洗衣时损毁了借据,

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

并向他说明了情况。

他很快在一阵短暂的迟疑中镇定下来,

他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张“子虚乌有”的字据,

然后愤怒的债权人敲锣打鼓、穿村走巷,

哭诉心中的冤屈,

并成就了乡村一个新的节日。

围绕着他的传奇还包括

他作为一个曾经的绝症患者,

通过自己采集的中草药得以康复

而被视为乡村神医。

绝望的病友们

一个个在满怀希望中死去,

昭示着奇迹在这人世的稀薄。

而与他的口袋一起鼓起的

是他的恶名。

而你对他的一种如此坚固的敌意缓慢地消融

是在他成为村庄中的最为年长者之一,

并因主持修订族谱

而在你们之间恢复了交流与沟通,

直到那属于长者的慈祥

不断地从一张曾经如此精明的脸上浮出。

而最新的一次感动,

是通过一个陌生电话传递过来的,

在秀秀婚礼的前两天,

他打来电话,

“秀秀外婆(我母亲)去世不到三年,

按照老规矩,需要在老屋门口绿春联四边

围上红色的小框。”,

而他知道我们无法脱身,

已帮我们从镇上买来红纸,

剪裁好,

并准备在秀秀举办婚礼的前一天贴上。

随一股浓浓的暖流漫溢而过的,

并非是对一种被遗忘已久的风俗的知悉

以及对一种古老禁忌的回避,

而是那不期而至,

依然被完整保存的

这人世之良善。

而你一往情深

人世从来寂寞如漫漫长夜,

而你一往情深

似一粒皎洁而微茫的星辰。

在她远未尝尽这人世之悲欢时

在祈祷时,我眼前经常会浮现

一幅泛黄的照片,

一张母亲年轻时微笑着,

又仿佛在哭泣的脸庞,

在她远未尝尽这人世之悲欢时。

不是因为你看见了什么

在离开郦云平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导航台的

乡间小路上,

他的同事小官说,郦在导航台里养过两条狗,

除了刚才我们看到的黄毛,

还有一条黑狗,在郦去世的前一天晚上,

突然剧烈地狂吠起来,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从门缝间逃脱、消失,

再也没有回来。

而你后背的寒毛突然间竖立起来,

不是因为你看见了什么,

而是因那不为我们所知所见的

远远超过

这为越来越浓郁的暮色和盘托出

而缓缓聚拢来的全部。

夜幕即将垂落

夜幕即将垂落 ,

恰是这人世最苍茫时。

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

当你读到黛玉临终时的悲鸣,

“宝玉,你好……”

这个已永远不可能重新完整的句子时,

你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不是因纸上的故事,

而是你突然想起,

你的一位远亲临终时

在手机上写给他爱人的

一条几乎一模一样,

又终于没有发出的短信。

在他重病六年,

而被主治医生与所有的家人判处死刑,

并从省城医院被接出,

送到他出生的那个偏僻的山村, 

那间他年迈父母居住的

昏暗小屋之后。

而他用尽最后的力量

写下了

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

珍惜那值得珍视的

珍惜那值得珍视的,

而又坦然于

一个本来

而寒凉的人世。

最  初

最初,要向山中撷得一组诗,

你才觉得不虚此行,

后来是一首、一行,

更后来

只需移易一个词,

一个字,

直到你终于发现

并惊诧于你所有经过的

恰是那最美好的

山水与人世。

满天繁星

与你同时代的知音不会太多。

(虽然已不少,

你觉得)

而他们又与你未来,

以及往昔的读者一道

从幽暗之至深处浮出,

为——

你此刻头顶的

满天繁星。

吴  山

吴山并非吴越两国的分界点,

(在过去十几年中,

我曾一直这样以为)

而是古吴地最南端的

一座声名卓著的山丘,

并让世世代代的眺望者

得以纵目俯瞰

那曾将吴越两地隔绝在两岸的

浩荡,而不舍昼夜的奔流。

再相见时

再相见时,

他们已不能以夫妻相认了。

二十七年还是过于漫长,

在他入狱六年后,

为了抚养两个孩子,

她选择了再嫁。

(在蒙冤之前,

他们家的条件在村里算是不错的,

因为他的勤劳

与精湛的木工手艺。

由于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她干不了重活。

每次他下地后,

她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他。

她也很少做饭,

经常,收工后,

他从集镇上提一块肉回家,

烧熟,然后一块一块地夹到她碗里。

他总是看着她吃,

他说,他不吃

是因为中午

已在东家家吃过了。)

她确信他的清白,

是因为——

他亲口告诉她

邻居的两个孩子不是他杀的。

她说,在说这话时,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她说她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并在随后的二十七年中

借助字典帮他写了一千多封

申诉信。

而在他们

在离婚协议上共同按下手印之前,

她向现在的丈夫提出了三个条件:

允许她探监、

随时看望曾经的公婆,

以及待两个孩子如己出。

事实上,他也一直信守着最初的承诺。

她说,

对于两者,

她都褒有深情。

现在的男人与她

是两个苦命人的相遇,

以及相互间地

温暖与扶持。

在得知他被无罪释放的一刻,

她先是开怀大笑,

转而又失声痛哭。

她现在的丈夫

并没有出现在欢迎的人群里,

而是塞给她五千块钱,

让她转交。

她还是因一种重逢而来

剧烈的悲喜交加

而昏厥过去,

并被送往了医院。

二十七年终究是物是人非的,

当他身披红绶带,

“凯旋”归来时,

只有房屋是旧时的模样,

虽然已过于破败了。

而他已认不出他刚入狱时

还不满四岁与两岁的孩子。

因为他们都已长大成人,

并结婚生子。

他的孙子也已大过

两个孩子与他分别时的年龄。

他也已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老母亲,

因为她真的已太过苍老了。

她同样没有认出他。

在患老年痴呆症七年之后,

在欢迎的人群中,

在喃喃自语时,两行热泪

从干枯的眼眶中溢出,

并从那张无悲亦无喜的脸庞上

滚落下来。

释  怀

还有怎样的爱恨是不可以释怀的?

当我们从宇宙的至深处获得了

一次崭新的凝望

或俯视。

山水的教诲

泉子

《山水与人世》收录的是创作于2019年至2020年间的159首诗歌,其中大约二分之一完成于2019年,二分之一完成于2020年冬天之前。

庚子年的大疫情不仅仅是后面二分之一写作的背景,它同样可以映射到前面二分之一的写作中去。疫情对我们现实生活造成的影响,譬如“觥筹交错”的受阻,并因此使得一种向内的生活可以更为“理所当然”,以及它所赠与的一种不管不顾的孤绝,一种心无旁骛甚至与世隔绝。这些诗的另一个写作背景是母亲在2017年初夏的猝然离去带给我心灵的震撼。或许,人世从来就在它余震中,甚至在所有的生命到来之前。我把它作为母亲对我的爱的教育的延续。这本书中与母亲直接相关的诗歌只有不到十首,但母亲之于这些写作的重要性远远不止于此,“而此刻,/母亲已成为/那看不见的一部分,那幽暗的一部分,并无时无刻不在俯视,/并看护着我们。”(《伟大的赠与》)

这些诗歌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是始于我在不惑之年的一次诗风蜕变。这次蜕变的重要性可能只有1997年,我在经历一个漫长而苦闷的学徒期后,并在我的第二个本命年获得的“诗是我们身体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这最初的领悟可比拟。在持续近二十年向西方同行致敬后,是一种越来越强烈而清晰的认识与判断,“如何通过对一种西方言说方式的借鉴来说出东方人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精微而独到的理解将决定汉语的未来”,并视之为我们这一代,甚至之后几代汉语诗人的机遇与使命。它同时伴随于一次对自身传统的补课,“从四书五经到朱熹、王阳明”。这并非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汉语写作者的执着。而是我越来越清晰而强烈地感受到的,东方智慧所蕴藏的一种化解这个危机重重的时代深处之现代性困境的契机。就像“阴阳互生”与“阴阳互根”所揭示的:即使互为对手,依然可以是成全彼此的一个契机带给这个“他人即地狱”,并以“零和游戏”为标识的时代的启示。

山水无疑是贯穿于《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山水与人世》的一条最显著的线索,也是最重要与集中的题材之一。山水之于我,之于汉语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的一条静观与凝神的通道。是的,山水只有作为道的容器才成为山水,否则只是人们眼中所谓的风景。或者说,山水不仅仅是山水,它同样是阴与阳、动与静、仁与智、有与无……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二”,并成为我们重返“一”与“道”的一个稳固的节点,并构筑起了一代代汉语诗人悟道求真的最有效的通衢。现代性的困境或危机的日益显现对应于“上帝之死”与道被遮蔽后我们必须去面对,并承担起的严酷现实。而当代汉语的未来或现代性困境与危机化解的契机恰恰在于我们能否重新构建起当代汉语与山水之间那同时立足于道之上的一种如此稳固的关联,直到我们再一次将山水从心中取出。

或许,来自山水的教诲远不止于此,包括在它的教育下,我对汉语、对江南的重新认识。“江南不是腐朽、奢靡或娇柔的代名词,而是一种对自然,对日常事物深处的神性的发现与揭示能力。”(《诗之思》2013) 就像我在《齐鲁行》中写下的:

两千多年前,这里始从蛮荒之地

进化为礼仪之邦。

而此后的两千年

是儒风不断南移,

以及一个伟大江南缓缓浮现的

漫长一瞬。

(《齐鲁行》2019)

或许,正是在这样一种持续的教育中,我们终于得以重逢一个绝望而深情的人世。而这教育依然源源不绝,并对应于一个诗人成为他自己的艰难与永无止境。

访谈

山水只有成为道的容器才成其为山水

时间:2021.4.23

地点:郑州曲园

纪梅:泉子兄好!欢迎您从江南来到河南,来到郑州曲园。我记得我们有过三次见面,三次都在山水之间:一次是在大理的苍山洱海;第二次是在浙江,参加完《诗建设》的活动后,您带我游览孤山和西湖;这是第三次,在郑州曲园,这里有主人用太行山石叠筑的假山,有游着锦鲤的池水。这三种不同的山水形式——从旷野绵延浩渺的自然山水,到受到人力改造的城中风景,再到私人园林中的微型景观——可以说是构成了一个隐喻,即山水在现代文明发展中不断式微的过程,也是自然不断退隐的过程。很多当代诗人已经接受了这种结果,但您在诗中却反复咏赞山水,将自己沿着西湖山水的行走视为“日课”,您还有一些诗集以山水为名,比如《湖山集》和《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这种态度称得上是反向而行,就像《伟大的通衢》这首诗中写的:“坚持,坚持一条歧路,/甚至是一条相反的道路”,请问您为什么要选择一条“相反的道路”?

泉子:关于路的诗歌,我还有一首《并非对无的执着》,可以作为这一首的互文来读。“当山脊的岔道显现/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并非是我对少、对无的执着/而是我越来越倾心于/那唯有寂静与幽暗方得相遇的美景。”

你说出的“山水在现代文明发展中不断式微”、“自然不断退隐”是我们此刻眼睛所看见的真实。但诗歌又必须成为一种预言,成为一种向过去与未来同时敞开的发明。

山水无疑是贯穿于《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以及我即将出版的诗集《山水与人世》的一条最显著的线索,也是最重要与集中的题材之一。山水之于我,之于汉语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条静观与凝神的通道。

在东方的语境中,山水只有作为道的容器才成为山水,否则只是人们眼中所谓的风景。或者说,山水不仅仅是山水,它同样是阴与阳、动与静、仁与智、有与无……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二”,并成为我们重返“一”与“道”的一个稳固的节点,并构筑起了一代代汉语诗人悟道求真的最有效的通衢。现代性的困境或危机的日益显现对应于“上帝之死”与道被遮蔽后我们必须去面对,并承担起的严酷现实。而当代汉语的未来或现代性困境与危机化解的契机恰恰在于我们能否重新构建起当代汉语与山水之间那同时立足于道之上的一种如此稳固的关联,直到我们再一次将山水从心中取出。

纪梅:理解过去确实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今天的现实。不过,对过去的理解是一种个人性的精神活动。而我们总是站在当下的位置理解过去的,对过去的解读自然杂糅着当下的欲望。追慕传统和山水的诗人,如您,时常会向古代先贤致敬:屈原、阮籍、陶渊明、杜甫、苏轼……很明显这里包含着您写作的雄心,这些前辈意味着写作的高度、标准和方向。我的阅读感觉,您在谈论这些古人的时候,主要是将他们的精神作为对自我的启发,这会不会导致对古人的理解趋于抽象和风格化?进一步说,当代诗人对古代文士的仰慕,是否不但不能更好地理解我们的当下,反而会削弱对当下现实的敏感?

泉子:恰恰相反,正如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对我而言,“屈原、阮籍、陶渊明、杜甫、苏轼……”不仅仅是古代先贤,他们同样鲜活于此时此刻,是我的兄长,是那些更原初或更完善的自己。他们持续抵达我们不仅仅因为这些不朽的分行,同样是因背后那个真实可感的血肉之躯,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知与行。诗歌的魅力,诗歌的神奇与艰难还在于,它们作为对时间将我们囚禁在此时此刻的一次次克服与超越,并终于为我们敞开了一种伟大的启示。

纪梅:中国古代山水思想推崇神似,追求对道的领悟,做山水诗或山水画都不讲究、或者有意舍弃视觉再现和写实。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您的诗歌多诉诸于所知,而非所见,这一点与古代山水诗很相似。但我认为这种写法可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诗中的形象并非为了再现某个瞬间,而是作为阐释观念的辅助,比如“青山从未如此饱满”,您写的不是青山,而是一种道或者别的理念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的显现。或者说,所谓“青山”是一种心象,而非可辨认的、偶然性的、一次性的形象?

泉子:心象并非是不可辨认的,只是需要“以心印心”。

苏轼在一首诗中写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并为一代代的画家与论者所引用。总体而言,东方人把形似,或者是你所说的“视觉再现和写实”作为一种低一个层次的真实。古人追求的“以形写神”,其更深处是老庄的教诲,“得意忘言”或“得意忘形”,也对应于一代代诗人与画家对“逸品”的神往与孜孜以求,对应于一种东方人独特而殊胜的时空观——相对空间,时间作为一种更为根本的维度,或者说是一种时间深处的空间。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通向中国山水画与那曾如此辉煌的汉语。也正是在这里,东方或汉语迎来了一种属于它的最神秘而奇妙的发明——心。

心不在我们的胸口。它甚至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心在我们身体的至深处,在一把解剖学的尖刀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心是道与我们在肉身中的相遇。

当山与道相遇,山便获得了山的心;当水与道相遇时,水便获得了水的心;当天空与道相遇,天空便获得天的心;当大地与道相遇时,大地便获得了一颗大地之心。而汉语正是盛放下了那颗万物的共有之心,才变得如此殊胜而与众不同。

纪梅:您诗歌中经常写到道、真理、义理、规则、伟大的至善等抽象的、形容很高境界的概念,抵达这些境界的路径,一般是对自然,比如山水的凝视和领悟:“自从我发明出道与真理等词语后,/我以为不再有更远的远方,/直到蓦然回首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青山/那仿若静止的奔腾”(《远方》),这里的顿悟颇有禅宗意味,这种写作是因为受到佛学的影响吧?佛学的对您的影响还有什么?

泉子: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但我确实从佛陀的智慧中获得很多的滋养。包括“空无”与“真空妙有”都是佛陀伟大的发明,又是与我们视为本土的《道德经》共通的。

离开佛陀的智慧,特别是佛教一次最重大的本土化实践——禅宗,我们就不可能读到或读懂今天所见的王维、苏轼,甚至包括杜甫与李白。同样,朱熹的理学与王阳明心学都作为儒道释高度融合后的产物。它们对一个民族、一种语言的统摄与塑造都是巨大的。很有幸,在这个喧嚣、分裂、焦虑的时代中,我依然能听清它们对我的召唤。

纪梅:您在诗中写道:“我把念诵金刚经、心经、圣经与古兰经,/以及抄录道德经、论语作为一种日课/每天,它们都准确无误地/帮我找到心中那块共同的磐石。”(《磐石》)这块“磐石”指的是什么?是像您在诗歌《经文》中写的帮您“找到了今日之泉子”吗?同时阅读这些不同的经文,它们的教诲存在什么矛盾和冲突吗?

泉子:这块磐石是道、真理,是空无,是万物那颗共有之心,是你确信的所在,是那个最初的自己。是的,正是这块磐石帮助我“找到了今日之泉子”。

不同经文之间所谓的“矛盾与冲突”只是通往同一个所在的不同的路径,并赋予这人世以饱满与丰盈。这同一个所在可以转化为“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这样一次永恒的追问。而这里不仅仅有一首诗的源头,也是所有宗教、哲学、艺术、科学共同关注与孜孜以求的原点。

纪梅:您诗中常常有一种确信的语气,或者说是一种箴言风格。它源于是对“传统”的“自信”吗?还是对现代生活的不稳定因素的反驳?

泉子:您在我诗中读到的“一种确信的语气”,是我对道,对真理,对空无,对万物那颗共有之心的信心,在这个“上帝之死”后的时代。“上帝之死”并不意味着神的终结或道的弥散,而是神或道获得一次重新被命名的契机。就像传统是需要一代代的诗人不断地擦拭与激活,也只有在这里,传统才不会成为一种僵死的秩序,而成为了所有人世那生生不息的源头。

纪梅:当我们一直谈论传统、山水和道的时候,说明传统对我们仍然具有强大的规范作用,即所谓的“神圣的克里斯玛(Charisma)特质”的魅力和色彩。您如何理解新诗对传统的突破?更进一步说,您在凝视“山水”的时候,希望与传统达成什么关系?

泉子:我并不认为新诗的完成对应于一次对传统的突破。相对于“突破”,我更倾心于“更新”一词。现代汉语的未来依然取决于我们这一代诗人或我们之后的一代代诗人能否重新擦亮或激活传统,而这传统又不是专属于汉语的。新诗无疑是对应于对西方言说方式的借鉴,对应于科技高速发展后的一种更加纷繁的现实,对应于人心对自由的那从来的渴望。新诗的“新”应该指的是语言与形式,而当我们获得一种更广阔的视野,一种更高或更深处的看的话,这个看似分崩离析的世界依然因那千古不易处而得以维系,依然在等待一代代诗人对它反复地,或是再一次地擦拭、发明与澄清。或许,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诗人歌德在两百年前的吁请,“去成为这世界重回一个整体的力。”

纪梅:我们知道,现代文明是以理性化和逻辑系统为原则和底色的,能谈谈它对您写作的影响吗?

泉子:我的写作无疑长期受惠于西方同行,并感激于他们在今天依然给我带来的一种源源不绝的启发与滋养。西方文明或现代文明已然作为传统的那最坚实的一部分了。但现代性在现代诗歌的发端处就受到质疑或审视的,就像现代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所言,“现代性是过渡、短暂与偶然,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以“理性化和逻辑系统为原则和底色”的现代文明并非文明的终结处,它依然作为我们完善自身的一次崭新的契机。事实上,我恰恰以为所有伟大的诗歌都是超越于理性与逻辑,而又不与之相悖的。

纪梅:您的诗歌喜欢使用绵长的句子,常常包含多重定语。您为何青睐这种句式与语气?这种写作习惯与您想象中的对话者有关吗?

泉子:我在诗歌无论选择简短或绵长的句子,都对应于我对诗歌语言简洁与准确的孜孜以求。这些“绵长的句子”所展现的语言皱褶对应于一种如此纷繁复杂的现实,或是人性中那些晦暗不明处所承载的一个如此丰盈的人世。如果我的写作中存在这一个想象中的对话者的话,那么,他一定是无数的自己中的一个,而正是他们的全部共同说出了,宇宙那本来处的饱满与丰盈。

纪梅:我发现您很多诗歌都写到汉语,比如“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汉语的辨认》),还比如“汉语的魅力依然是源头上的”,还有《汉语的未来》等等。捍卫“汉语”的荣光,甚至提倡语言的民族化,在近十年来的中国诗坛构成了很强大的声音,在当代诗坛,这个声音与“山水”的重新繁兴是同步的。但我认为这种提法有排外的民族主义之嫌,甚至不尊重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古代还是当代,汉语的形成都受到很多异族文化的影响和渗透。您在说“没有辜负汉语的时候”,汉语意味着什么?“汉语的未来”又是什么?

泉子:我在前面其实已经谈到了,如果没有儒道释的强大支撑,汉语会是什么?如果它终于没有成为一种语言的化石的话。而如果没有对道与心,对一种独特而殊胜的东方时空观的理解,我们触及的永远只能是汉语的皮毛。

我们这一代诗人,都是从西方的文学艺术开始的,但我在不断往前走的过程,恰恰是传统在我体内不断苏醒的过程。这些年,我有一个越来越清晰与坚定的判断,我们这一代,或我们之后的一代代诗人,能不能通过对西方言说方式的借鉴,说出一种我们东方人对这个世界最精微的理解将决定汉语的未来。这并非我作为一个东方人,或汉语写作者的执着,而是我越来越强烈意识到东方智慧对这个喧嚣、分裂、焦虑的时代的意义。就像阴阳相生与阴阳相成所揭示的,即使互为对手,依然可以作为相互成全的一个契机。而恰恰在这里有着一个生生不息的人世。

汉语的殊胜还在于它的一种强大的消化与重新生成的能力,就像佛教曾经作为一种外来与异质文明,今天它已成为我们传统深处那最坚实的一部分。或许,同样在这里,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我们刚刚反复交流的传统,以及我们今天的现实与未来。

纪梅:让我们把话题拉到当下。与那些更具代表性和风格性的谈论所知的诗歌相比,我更喜欢您写琐屑的日常经验的诗,比如写给母亲和妻女的诗歌,还有写给路遇的陌生人,这里有着真切可触的形象和气息,也有您现世的欲望和忧思,而不是面向未来的宏大雄心。更详细点说:此时您不是从山水中寻求真理的显现,而是直面世俗的庸碌无常。比如您书写老家的豆腐西施,她有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但十分跋扈,对一墙之隔的邻居造成了很大伤害,还写到一些发小、同学不幸的命运,在表现这些平庸、琐屑、衰老和无序的经验时,您想抒写什么?

泉子:如果可以更细致地区分的话,你说的“那些更具代表性和风格性的谈论所知的诗歌”,其更深处对应于释与道,特别是后来为禅宗所强调的顿悟,而“写琐屑的日常经验的诗”对应于修,或是儒的传统——“致中和以及”对“温柔敦厚”的践行。它们又统一于“思无邪”。

我早已从“艺术化”的迷幻中走出来,而更愿意从日常所是处去理解日常。对我来说,如果说诗歌有什么秘密法则的话,那就是“我口说我心,我手写我心”。我想,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完成一次对“平庸、琐屑、衰老和无序”的超越与克服。

纪梅:我们今天的聊天主要集中于山水,我想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们处在城市中,处在现代文明的包裹中。事物因为稀缺而变得珍贵。山水如是,因诗歌结成的友谊也是。我们明天上午的诗歌漫谈活动安排在郑东城市书房,就在北龙湖畔。几年前泉子兄带我游览西湖,明天我陪您看一看郑州的北龙湖。

感谢泉子兄接受曲园雅集的邀请,来到郑州与我们分享您的诗歌创作和理念。谢谢!

泉子:谢谢纪梅,谢谢郑州的诗友们,让我拥有了这次美妙与难忘的郑州之行,也给了我一次思考与梳理自身的契机。

谢谢大家。

(原标题《新著 | 泉子〈山水与人世〉诗选》)

编辑 采访-黄泽霖审读 吴剑林审核 党毅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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