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22回有一个谜语,“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物” 这个谜语的谜底是“砚台”,暗指贾宝玉的爹贾政。在一些读者的印象中,贾政是一个死板生硬又无趣的封建家长——一个在官场不懂纵横捭阖,在家族空疏无用,对自己可爱的儿子贾宝玉动辄气急败坏,连自家后院都没办法搞定,一任自己的小妾赵姨娘撒泼生事的中年油腻男。
其实,贾政也是一个孝敬母亲、疼爱儿子的暖男,偶尔也来点儿小幽默,还挺出彩的。一次贾府家庭夜宴,男女老少击鼓传花,鼓在花儿恰恰传到贾政手中停住了,”众姊妹都你稍稍地扯我一下,我暗暗地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等笑话。”贾母给儿子泰山压顶,“若说得不笑了,还要罚。”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被朋友死活拉到家中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中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只得来家中赔罪。他老婆在洗脚,说:既然这样你替我舔舔。这男人只得给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她的男人忙跪下求: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多喝了黄酒 ,又吃了月饼馅,所以今日有些作酸泥。”贾政把那时代上层是男权中心,下层连老婆难娶的性压抑都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红楼梦》第75回)。
贾政这次讲笑话的 “突破 ”精彩如如今的春晚。这一回还写到,当击鼓传花传到宝玉手中,贾政赶忙“偏心”“放水”,叫宝玉“就即景做一首诗”,以免闹笑话。贾政对宝玉的扶引很实际。 他对王夫人说:“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于糟蹋了人家的女儿。”《学记》:“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可见,贾政很重视家庭责任的教育。他认为,一个男人,要有实在的学问,还要获得一点儿功名,一是对得起老一辈的疼爱,二是要能养活老婆孩子,不糟蹋人家的女儿,笔者认为,这种家庭教育观可谓很正!
贾政还特别重视老师的选择:“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的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一辈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 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爷虽学问也只是中平,但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于颟顸。” (《红楼梦》第81回)
西方近代以来,教学理论经过了从德国赫尔巴特(1776—1841)的“教师中心论” 到美国杜威((1859—1952):的“儿童中心论”,再到布鲁纳(1915—2016)的 学习中心论的否定之否定过程。赫尔巴特的“教师中心论”强调的就是监督、管理、“弹压”!而不是“快乐的学习才是学习”的任性放羊,今天德国的严谨、纪律和质量以及竞争力都与此有很大干系。笔者以为,教师的主导作用离不开“弹压” 。
教育代表家族的根本利益。贾政的尊师重教是发自骨子里的对教育的认同和虔诚。宝玉上学那天,他早已走入书塾,向私塾先生贾代儒请安:“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少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成名之本。如今他在家中只是为孩子们混闹,只懂得几句诗句,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贾政这是对儿子的老师恳切、恳望、恳求,恳托!“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个揖,”知子莫如父,可怜天下父母心!贾政的教育目的也就是希望孩子“成人”,至于“举业” 是当时社会的需要。贾政求托的教学内容,也就是“读书、讲书、作文章,”四书五经。那是当时教育的基本任务和基本内容,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是“一生的正事”,而不是“风云月露”的东西,无可厚非。即使在今天,北京大学的陈平原教授不是也说“中文决定人的一生”嘛。贾政抓教育也就是抓基础的人文教育。(《红楼梦》第81回)。
以《学记》为标志,中国传统的教育理论是相当丰富的:“教学为先”、“教学相长”、“藏焉修焉”、“相观而善”、“道而弗牵”、“长善救失”。而《红楼梦》中贾代儒对贾宝玉的教育多少反映了这些特点,特别是“长善救失”。他了解宝玉“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只是心野贪玩。”第一次课,他就要宝玉先讲讲《后生可畏》和《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谆谆开导:“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得狠。(《红楼梦》第81回)”“你既懂圣人得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事?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以后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得我的话。(《红楼梦》第82回)”应该说,这种私塾的课大多是对学生因材施教的,套用今天的口号,就是教学的教育性 、针对性和启发诱导。
这种课算不上满堂灌。满堂灌是和班级授课制相伴而生的。近代工业革命,受教育的人多了,捷克的教育家卡美纽斯(1962—1670)发明了班级授课制 ,班级授课制再加上系统讲授的绝地化,教育教学如同印刷术提高了教学效率,一下子可以面对许多人,一下子可以讲很多,但也很难顾及个别和个性了,也就变味成填鸭了。
而教育的生命就在于个性。中国古代教育不是机器大生产,而是农耕活 ,因此中国传统书院和书塾教学有很多启发式的精彩。宝玉把这种教育说成“牛鬼蛇神”,连林黛玉也这么认为贾代儒偏激:“内中也有近情近理得,也有清微淡远的,不可一概抹倒。”实在是辜负了身为家长的贾政的良苦用心。
一些人以为,贾政这样的父权权威,没有脉脉温情,没有谆谆教诲,没有循循善诱,只有气急败坏的责骂和殴打。” 《蒋勋说红楼梦》中认为,儒家文化不乏虚伪,曹雪芹不喜欢儒家文化,认为四书五经八股文最戕害人性,贾政粗暴刻薄,最缺乏幽默感,永远只有责骂,他和宝玉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对话。这真是是误解、冤枉了贾政。贾政对宝玉的“家庭教育和辅导”应让今天的许多家长汗颜。
一天晚上,贾政找到宝玉:“那一日你说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笔了没有?”“是什么题目?”“都有稿儿么?” 贾政很关心、上心儿子的学习。“改得懂吗?”“须细心领略,”“第二句倒难为你,”“初笔能如此,还算不离。”贾政对儿子细心,耐心,放心。“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动手。”贾政对儿子用心,专心。题目一个是《吾十五有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 是《则归墨》。宝玉是怎么破题的,贾代儒是怎么修改的,贾政认真对照,细心检查,体会评议,指导引导……这里,贾政对儿子,不缺温情,交流,权威,孝悌、批评、鼓励,欣慰和生气,甚至可以分出教的主导和学主体。到底是出身于大家庭、大家族,贾政还是很有水平的,抓住了教育教学的关键环节—“理解”!”改得懂吗 “”须细心领略”“不许雷同 ”“把界限分清,神理想明白(《红楼梦》第84回)”。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说这场父子对话,是儒家和道家的对话。当然,当时十来岁的贾宝玉还没有到“家”的境界。不管儒家还是道家,学习都有个理解问题,“得意忘言”的道家,在“理解”“精神实质”上玄之又玄。
中国古代教育家都把“理解”看成教学和学习的关键 。孟子说:”君子之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离娄下》)。“这里强调人们的学习必须经过自己的刻苦思考,才能深切体会、融会贯通,在这个基础上贮积深厚,达到取之不尽、运用自如的地步。很长时间,教育理论界争论“掌握知识与发展思维能力的关系”, 实际上这两者统一于理解:理解了,思维能力也就能提高了;思维能力提高了,又能更好地进一步掌握知识,这是个辩证统一的良性循环。对这一点,贾政亦步亦趋。
对中国传统教育思想要批判继承。华罗庚认为读书要由厚到薄再由薄到厚,强调的就是理解。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说:“现象是丰富的,本质是单一的”。抓住了本质,就能举一反三,启发式教学的本质就是“理解”。现代教学认识论更是如此。仔细分析,贾政的家庭教育不越位,不失位,还是很到位的。
王蒙《红楼梦》(评点本)在贾政父子谈作文段旁批:”听贾政讲作文,读者有败兴感。还不如听听薛蟠的话。“”“这一套‘腐儒’的东西,写到小说里,一是无趣,二是与宝玉性格不合。”这有些偏激,也不能不说失于片面。应该说,《红楼梦》还是给后人留下了难得的传统教学的写实细节,这才是作为百科全书小说的魅力,贾政对教育的恳切和体会,自然比薛蟠那粗鄙的打油诗牛多了。贾政自谦“我们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红楼梦》第92回)”虽然看似虚伪,而牛霸王的淫词滥调“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则是不知羞耻。
编辑 刘桂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