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艺术家杜尚用他惊世骇俗的《泉》,在纽约高调地打破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藩篱之时,音乐家萨蒂正在巴黎郊外某个不起眼的房子里,默默地写着一部交响戏剧《苏格拉底》。这部作品,还有他的许多作品,同他在音乐史上的地位一样,并不能算是一鸣惊人,却因为遗世独立而影响了众多同代音乐家以及后来者。
萨蒂有个习惯,就是用各种小本、卡片,记录下自己的零碎想法,这些文字在整理出版时,被萨蒂起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名字,如“哺乳动物札记本”,或者是“失忆症患者回忆录”,这样的只言片语,都被收录进《萨蒂音乐涂鸦》这本札记里。
这本由多年从事萨蒂研究的意大利音乐学者Ornella Volta所编的萨蒂札记,较完整地收录了萨蒂的各种碎片式文字,包括萨蒂写在钢琴小品、组曲乐谱间的诗歌文本,艺术歌曲、交响戏剧和抒情喜剧的文字文本,发表在报刊上的自述、演讲和短评文字,以及萨蒂笔记本上的日记和书信等。因为是萨蒂本人的文字,尽管千奇百怪,读来却饶有趣味(钢琴组曲不仅配有诗歌,还有童话般的手绘图画),比起当前国内仅有的几本萨蒂传记和研究书籍,这本札记也许能成为人们近距离观望萨蒂世界的入口,让人窥见一个更真实的萨蒂。
《萨蒂音乐涂鸦》(法)埃里克·萨蒂 著,庄加逊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
讽刺
——“你更喜欢哪个: 音乐还是火腿?”
1920年,萨蒂在朋友的邀请下,创作了一部《家具音乐》作为戏剧晚会的幕间音乐。萨蒂的本意,是让音乐成为室内的一种装饰或者背景,就像某件家具一样,观众不必严肃地对待这样的音乐。但当音乐响起时,观众还是很自然地回到座位上认真聆听,萨蒂不得不大喊着让观众们自顾自地聊天、走动。
虽然对萨蒂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演出,但是“家具音乐”的概念却被后来的作曲家津津乐道。约翰·凯奇在1950年代引起巨大争议的作品“4分33秒”,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萨蒂“家具音乐”的启迪。凯奇自己也在著作《沉默》里提到了萨蒂的作品,认为萨蒂“这些乐曲的创作显然没有受到音乐思维的引领”。
那么,萨蒂究竟受到了何种思维的引领呢?
这就必须回到萨蒂对音乐和火腿的讨论上来。显然,对严肃音乐家来说,音乐和火腿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萨蒂偏想做这样的比较。这源自萨蒂的一贯做法——讽刺。可以说,讽刺是萨蒂的一张面具,和他的笔记本一样随身携带,在他的音乐文本和文字里,讽刺随处可见。
1893年,他创作了钢琴作品《烦恼》,全曲仅有4行,却在乐谱上指示演奏时重复840次,这极大地挑战了演奏家的耐力,至今这部作品仍鲜有上演。而这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就在他又一次从音乐学院离开之后。萨蒂传记的作者魏迈尔因此怀疑,这是萨蒂对学院式教育的一种极大讽刺。
如果说这种怀疑只是魏迈尔的个人意见的话,萨蒂1917年的作品《官僚主义小奏鸣曲》应该更明显地展现了萨蒂的讽刺习惯。这部作品,使用克莱门蒂小奏鸣曲的主题进行创作,但是在萨蒂的笔下,这个主题变得古怪滑稽。同样的曲式结构,基本相似的节奏,因为调性、和声色彩以及旋律走向的改变,原作的高贵优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变了味的匆忙和扭曲。和他的许多作品一样,萨蒂在乐谱中配上了诗歌般的文字说明,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文字,让一个官派十足的人物形象跃然出现在乐谱间:
他正要走出家门。
他雀跃地朝办公室走去,
他满意地点着头。
他喜欢上一位非常优雅的年轻女士。
他也喜欢他的笔筒,
闪闪发光的绿色套袖,
还有那顶中式小帽子。
他大踏步走着。
他冲上楼梯,攀登,阶梯在他背后延伸。
好大一阵风!
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高兴极了,
脸上书写着快乐。
上述文字,足以显示出萨蒂的嘲讽态度。同样让萨蒂嘲讽的,还有当时满大街的商业轻音乐,这些音乐在人们吃饭、购物时,被各个餐馆、商店当成是娱乐背景一遍遍播放,结果既没有音乐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又破坏了本该有的宁静氛围。萨蒂把这种音乐称为“迪法耶尔百货商店式的音乐”,认为这种音乐的基础是因为“大众崇拜无聊。对他们而言,无聊显得高深莫测”。因此,萨蒂把它们和火腿相比,以讽刺它们的价值仅仅只和火腿等同。
虽然萨蒂用讽刺的面具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细品他这些荒谬的文字,还是能够挖出他不妥协的态度。在一篇文字《音乐家的一天》里,他这样说道:
我的医生总叫我抽烟。此外,他另有忠告:
“你应当抽烟,我的朋友: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不抽烟,别人会在你的地盘抽烟。”
这段文字,似乎从另一个角度微妙地揭示了萨蒂创作“家具音乐”的原因。
既然排斥不了生活中的装饰性音乐,还不如自己创作这样的音乐,一来自己写的日常音乐,至少能够保证不会和“百货商店式的音乐”同流合污,二来这样做,还能把人们司空见惯的被娱乐的音乐,以一种全新的视角重新公之于众。“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艺术家吧”,这种近似赌气的讽刺,被很多人仅仅当成了音乐上的搞怪,或指责,或效仿,或一笑了之,但实际上萨蒂的这种行为所体现的,正是他对音乐功能庸俗化的另类拒绝。
逃离
——“我太年轻地,来到了一个太老的世界。”
如果想从眼前的世界逃离,有很多选择,比如书,比如音乐,比如回忆。萨蒂拒绝俗世的另一种方式,就是逃进至纯至真的童话世界里。
1913年到1914年间,萨蒂创作了许多儿童钢琴小品,这些作品的名字古怪而又充满稚趣,如《自动描述》《颠三倒四的篇章》《纠缠的过失》《扰人的小球》等。每个作品萨蒂都配以童话般的诗歌文字,穿插在乐谱间。每段文字,都宛若一个童话故事的小片段。
还不到亮起来的时候:你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现在,你可以亮起来了,如果你愿意。
照亮你前方的那个小角落吧;
你的手挡在灯光前;
把你的手拿开,放进你的口袋里。
嘘!等着。
把灯吹灭。
这些钢琴小品的音乐,大多由萨蒂使用当时一些社会上流行的儿童歌曲、轻歌剧中的咏叹调等音乐的副歌部分重新创作而成,但经过萨蒂之手的音乐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风格,而是变得童谣般简单质朴。
他把自己的音乐创作称为“声音保洁”,这“可是相当肮脏的活。拿清洁剂将脏东西旋转出来;学习对声音进行分类并拣选出不洁之物是非常繁琐的过程,要求执行者有相当出色的眼力” 。如此讽刺的话语固然有着萨蒂向来的自命不凡,但同时也显露出了萨蒂音乐创作的本质,即对质朴纯净的追求。
1914年,萨蒂还和绘本画家查尔斯·马丁合作,创作了一部配有画面的儿童钢琴组曲《运动项目与嬉游曲》,乐谱十分短小,每个小曲只有几行,根据文字内容的不同,音乐性格也迥然相异。文字仍然是萨蒂特有的讽刺风格,但有时又有些许王尔德童话式的忧伤。
仔细看,小姐。
爱你的人离你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脸色多苍白;他的唇
直哆嗦。
你居然在笑?
他将自己的心捧在
双手中。你却这么走了
连猜都不愿猜一下。
童话般的小品似乎是一种萨蒂很喜欢的创作形式。在萨蒂看来,儿童拥有成人所缺乏的创造力,也只有儿童才保有俗世所没有的纯真。“世界上第一罐果酱是一个孩子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现的”,“面对一个假的玩偶,他们无需花很长时间就能把它看穿”。但这样的纯真却不会持续太久,一旦经过了世俗的教育,孩子们便学会了各种“花招窍门”,而且“每一个‘窍门’都要比后一个‘窍门’来得更诚实一些” 。
因此,萨蒂努力寻找能够延续这份童真的元素和形式,用在自己的创作之中,这些元素的来源,则是萨蒂的生活环境。不管是被人们捧得高高在上的严肃音乐,还是民众喜闻乐见的流行曲调,萨蒂都想去除其中的庸俗和浮夸,显露出音乐的质朴本质。他自称是“暮色中半吊子的俗世之人”,认为自己有一半已经被这俗世所教化,而他的音乐和文字创作,是为了保存仅剩的一半未被教化的质朴单纯。
对立
——“艺术中不存在真理。”
19世纪中后期,瓦格纳膨胀的浪漫主义情感风潮席卷欧洲,直到萨蒂的年代,整个欧洲的严肃音乐创作仍然难以摆脱瓦格纳音乐的影响。而萨蒂从创作之初,就是瓦格纳坚定的反对者。罗伯特·摩根曾这样评价说:“……法国音乐现代主义演进中的最根本因素之一,是对于德国浪漫主义(强调强烈的个人感受和崇高感情)的拒绝。为这个拒绝奠定基调的作曲家——甚至要甚于德彪西——是埃里克·萨蒂。”[1]
萨蒂十分厌恶瓦格纳对公众品味的主导,也不满公众对肆意挥洒情感这种做法的乐此不疲,对他来说,这又是一种必须抵制的世俗风气。他写了很多作品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交响戏剧《苏格拉底》就是其中一部。
这部戏剧的文本源自《柏拉图对话录》,萨蒂在原著里选取了描述苏格拉底的文字,将之改编成三个画面般的场景,配以音乐。不同于瓦格纳的乐剧,也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歌剧,这部作品的音乐只在氛围上和文字大体平行(这种做法萨蒂在之后的“家具音乐”里也有所延续),而不描述文字,用魏迈尔的话说即是:“音乐把场景交给词和激烈的事件,音乐不美化、不神化、也不安抚”[2]。同时,因为文本内容仅仅是对苏格拉底故事的叙述,萨蒂把音乐的戏剧性也降到最低,人声旋律极少超过四度,器乐部分的织体简单清晰,多由持续的伴奏式音型构成,和声基本保持静止,只有色彩上的变化,整个音乐情绪极为克制。
这部特殊的戏剧作品不仅完全和瓦格纳的浪漫主义宣泄背道而驰,而且也和以德彪西为代表的印象主义风格相异,受到了新古典主义代表人物斯特拉文斯基的赞赏,被认为是萨蒂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里程碑式作品[3]。而且,因为法国诗人科克托在同时期发表的一篇呼吁“回到简朴”的文章,萨蒂一时间被提升到了时代的关键地位。这让萨蒂有了许多崇拜者,其中就有著名的法国“六人团”。
但萨蒂一贯的信条,是“艺术中不存在真理”。他相信,在艺术中没有哪一种风格能够完美到如真理一般值得他人跟随。这意味着,萨蒂不仅不会跟随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跟随自己。“并不存在萨蒂学派。永远不可能存在什么萨蒂主义”,因为“在艺术领域,永远不应该有奴役” [4]。而跟随他人的风格,即是某种“奴役”,所以萨蒂的一生,总是在努力更新自己作品的“形式和本质”,以抵制他人的跟随。正是这样的特立独行,萨蒂让自己在孤独的路上渐行渐远。
再回望萨蒂的文字,能够看出,这个“半吊子的俗世之人”,他的一生,都在拒绝融入他所生活的俗世。叔本华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这个名句已经被人们用到俗烂,想做到不庸俗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萨蒂的各种古怪行为,讽刺、逃离,或干脆对立,似乎都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在这个“太老的世界”找到拒绝庸俗的方式。
索引
[1] 罗伯特·摩根著,《二十世纪音乐:现代欧美音乐风格史》,陈鸿铎、甘芳萌、金毅妮、梁晴译,杨燕迪、陈鸿铎、刘丹霓校,上海音乐出版社,2016年重印版,第52页。
[2] (德)格雷特·魏迈尔著,汤亚汀译,《萨蒂:罗沃尔特音乐家传记丛书》,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51页。
[3] 刘瑾《萨蒂研究:风格、技术与价值》,上海音乐学院博士论文,2006年。
[4] 《萨蒂音乐涂鸦》。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