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著名艺术家河井宽次郎,是火的钟情者。他说,火的愿望就是拼命燃烧。关于火的认知,韩国导演李沧东与宽次郎不谋而合。他曾经的身份,是位非常优秀的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集《烧纸》,蕴含燃烧的特质。阅读书中的文字,便能感受到李沧东内心的灼热。一次又一次地,他笔下的人物奋不顾身地投入生活。
《烧纸》(韩)李沧东 著,武汉大学出版社·鹿书,金冉 译,2020年4月。
在读到李沧东的短篇小说集《烧纸》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位小说家。对他的认知,仍停留在著名导演的身份上。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令他荣获2019年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奖的那部电影:《燃烧》。该片是根据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改编的。
其实,这篇小说并不适合改编成电影。小说的主人公只是讲了一个在生活中偶然认识的年轻姑娘,出国后带回了男友。俩人来家里拜访,男友对主人公说自己酷爱烧仓房。自此,男主人公中了邪似地,沿路跑遍家附近的仓房,并没见哪座被烧毁。后来,又与那位男友见面了,问起烧仓房的事,对方说一直在烧啊。可男主人公却从未在新闻或是传言里听说过。可唯一令人恐怖的是,那位熟识的年轻姑娘,却不知所踪。
这篇小说本身,太村上春树了。故事主角沉闷寡言,关键情节又语焉不详。但李沧东好似很懂村上春树,他在改编的时候增加了人物和情节,又为男主人公与男友进行了阶级身份划分,角色的冲突与故事矛盾瞬间有了立体感。如今,我读了李沧东的小说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小说家出身啊。
如果按照常规的人生轨迹,生于1954年的李沧东,由大学国语教育系毕业后,应该一生都站在讲台上当老师。但1983年,他发表了处女作小说。之后,他的小说创作非常旺盛,直到1992年,他获得韩国日报创作文学奖,才将工作重心转去写剧本、做副导演,慢慢地踏上了影视之路。以从业年头来算,李沧东的导演作品并不多,但部部是精品。从《绿鱼》《薄荷糖》《绿洲》到《密阳》《诗》和《燃烧》,李沧东的电影呈现出的是一种对现实生活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深度刨析。我相信,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他早期小说创作的积淀。
《烧纸》收录的十一部短篇小说,均创作于1983年至1987年,是李沧东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作品。本书译者金冉在序言里明确指出,“李沧东的小说创作,主要涉及两类题材:第一,关注朝鲜战争及战后南北分裂的现实。第二,聚焦了韩国社会工业化发展进程中的社会问题。”尽管金冉认为,在第一类里,李沧东主要“描写普通底层民众的家庭矛盾由冲突到和解的过程。”而第二类,则是“李沧东刻画了一群在工业化发展进程中孤立无助的贫民、小市民形象。”但我认为,小说题材无论来自何处,主角都是小人物。他们的孤独、恐惧与无奈是完全相同的。李沧东的笔描刻得非常清晰,人性的深渊是社会造成的,而绝非人性本身。从小说到电影,李沧东的艺术主旨,从未改变过。
李沧东
第一类的五篇小说,虽然故事情节充斥死亡与哀鸣,但李沧东拔开黑色幽默的乌云,在悲怆的背后,仿佛有光若隐若现。我认为,此意象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祭奠》,而非主打篇目《烧纸》。
《祭奠》里讲述了深夜醉酒的大儿子,来到父亲病榻前闹事。原来,幼年时,父亲将他与病重的母亲,强行送回外婆家。母亲惨死的情形,令其至今无法忘怀。即便父亲再婚,病入膏肓,大儿子也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跑来闹一下,让父亲在母亲的祭日里祭拜一次。父亲再婚生下的弟弟却颇感不平,不断地向自己的母亲大喊,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大儿子真相?自己的舅舅是怎么死的,还是因为他的生母告密?出嫁的大女儿跑回来打圆场,亲热地叫起了大哥,并贴心地劝慰。闹得大哥委屈地说,“不喝酒我能来吗?今天这个日子我咋保持清醒,咋好好说话?”李沧东描写女儿与大儿子对话,简直是神来之笔,堪比电视里的韩国长剧。
一个凶神恶煞的前妻之子,在未曾谋面的妹妹面前哭得像个傻孩子。然而,在“情感的高墙”轰然坍塌之后,父亲、母亲,以及孩子们一起给前妻祭拜。父亲说,将前妻赶走并非责怪,而是不爱她了。这个“爱”字,从一个整日酗酒,逃避责任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令小儿子非常错愕。这也是一个心里充满爱的男人啊,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是值得我们每个读者反思的。李沧重在人类情感的轻与重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坦白讲,李沧东驾驭第二类题材的小说,比与第一类稍有逊色。根源在于,如何超越本质上的共通性。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人们面临的社会问题都差不多。贫富分化愈发剧烈,小镇青年涌向都市或漂洋过海去国外。突如其来的“幸福”,往往会令人做出一些超常举动。比如《空房子》里,普通人善恶的交错。《为了超级明星》里,老头在替儿子给美国人居家看狗时,帮助了一个流浪小孩。然而,这个孩子却恩将仇报,戏弄嘲笑老头。这种矛盾,不得不让读者重新梳理自己的观念,生而为人,是不是像太宰治一样,抱歉就够了?还是,我们要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二类题材里,最吸人的莫过于《战利品》。身患绝症的金长寿的呐喊,令人心悸,“我们这一代所有的承诺都已经死去了。”是啊,人生从来就是在一声呜咽之后戛然而止。就像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在《玛利亚的自白》里写的,“我自有我守候等待的原因。在最后的安息前迎来这漫长的觉醒。知道那会结束,对我而言足矣。”这难道不是送给《战利品》中死者金长寿的墓志铭吗?他误入时代的陷阱,却也在其中觉醒。如此说来,令男女主人公具本守和吴美子辗转反侧的那根金长寿的遗骨,便不值一提了。精神永远比物质活得更久。
李沧东在这些小说里所描述的场景,对他自己乃至韩国人民来说,是人生里一个奇妙的结点。他们奋力地冲破了什么,就像一名长跑运动员拼命地想甩掉身后追赶而来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精疲力尽的悲伤,也有悔之晚矣的忧郁。在后李沧东小说时代,我们大概可以从熟知的韩国电视连续剧《请回答1988》里找到韩国普罗大众未来生活的一些细枝末节。然而,1988年之后的李沧东,通过镜头,将他的小说以更鲜活更直白的方式,传达给读者和观众。
2019年,当韩国导演奉俊昊凭借《寄生虫》摘取奥斯卡五项大奖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李沧东在说,“善良正直的人才会幸福。”这是1987年,李沧东写在《为了大家的安全》里的话。它是本书收录的第一篇小说。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