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色新墨,平淡天真——袁机艺术简评
深圳博物馆 王晓春
2021-09-28 18:01

深圳特区报

深圳市委机关报,改革开放的窗口

陈师曾在其不朽名著《文人画之价值》中讲道:“何为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自宋元以来形成的文人书画传统,保持了近千年的稳定格局,直到二十世纪开始与西方艺术进行真正“对话”,进而逐渐改变了自身发展的轨迹。彼时画坛出现了海上画派、京津画派、岭南画派三足之势,美术界思潮澎湃,论争激烈,开数千年未有之局面。

近代以来岭南画派在广东影响至深,名家辈出,而尤以三高一陈、关黎赵杨等为代表。深圳自古为岭南偏隅,艺文活动不盛,故于艺事无甚可载之笔。改革开放成就了深圳的辉煌,并逐渐改变着“文化沙漠”的角色。在如今的摩天都市中,有一个名字默默不为人知,甚而在深圳美术界也鲜有提及,他就是“袁机”。

袁机先生几乎是整个二十世纪的亲历者,他的人生虽充满了曲折起伏,却始终保持着平淡天真之心,并以他那极具个性的笔墨抒发着自己的真挚情感。他自己曾讲:“我是天生地养,无亲无靠,最喜欢王勃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因为,那是我心灵的写照。我的故事,如果拍成电影也会有看头。”但袁机老人总是默默无闻地为社会贡献着自己的艺术力量,以致身居罗湖十余载不为外界所闻,只有深圳资历较老的艺术家们才知道袁机先生的声名,真正做到了大隐于市,归乎自然。九十年代,学者赵鑫珊的一篇《袁机现象》第一次将袁机推至公众面前,然而并未引起更多的反响。近十年来,经深圳地方媒体的深入挖掘,终于将袁机老人的艺术世界呈现于世,让公众对这位深圳本土出现的艺术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促进了对深圳本土艺术家的关注和研究。

一、从罗湖村到大新公司

一九二〇年,袁机生于香港玛丽医院。(目前大多著录文章称袁机生于一九二四年,但据袁机于全家在罗湖祖屋合影照背面的亲笔记载为一九二〇年,时年八个月,故本文依其自记。)其父袁英魁时任香港大新公司管理要职,文韬武略,风流倜傥。因才华出众,精通外语,加上熟悉西方销售理念,深得大新公司器重。

大新公司由著名侨商蔡昌先生创办,后来公司事业蒸蒸日上,遂欲在上海设立分部,袁英魁即被任命为赴上海选址购地的全权代表,因此算是上海大新公司的奠基人之一。(注1)其后,因袁英魁公务繁忙,无暇照料家室,袁机遂随母亲迁回深圳罗湖村老宅,先读私塾,后入缉敬小学,早期优越的家庭条件让袁机享受到美好的童年生活。

图1 左起依次为袁机的两个姨妈、父亲和大姐。

图2 为母亲和八个月的袁机。

图3 袁机手记。

罗湖袁氏可上溯自河南汝南,后裔播迁江西赣州府信丰县龙川乡。北宋时有袁仍自龙川宦游至岭南东莞,随开东莞袁氏一支。明洪武初,袁仍裔孙十二世祖袁愚立居罗湖,遂成罗湖袁氏的开基之祖。据清乾隆年间罗湖袁氏二十四世祖袁德所著《罗湖村风水序》载:“罗湖系脉,出自温塘,来自江西,卜居于此,人杰地灵,生齿富蕃,衣冠济济,颇称邑中望族;虽地脉之所钟,实人事之所致。何也,旧龙船岭、金牌山属青龙,竹木相连为左边环绕;围贝底、莲塘田为元武,竹木高耸为右边护卫,非人事也,焉能得此哉”。(注2)

可知经明清历代袁姓族人经营,将罗湖村风水改造得相当成功,同时也使袁氏成为此地的望族。据此,罗湖袁氏应该有一定的人文积淀,对于族人的文化教育也是十分重视的。袁机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加之家境优越,所以不乏良好的教育资源。

袁机的伯父袁胜舫精通中医、古文和书法,乃乡里文人,袁机六岁便从其学习书法,打下了良好的笔墨基础,且袁机天资聪慧过人,成绩优异,深得校长欣赏,甚而在艺术上被寄予厚望。不料袁机父亲于一九二七年过早地离开人世,次年其母亦因病辞世,家道瞬间走向败落,如此变故让年小的袁机深受创伤。幸而在十二岁时,经其伯父至交彭淦先生的引荐和资助,得以赴香港万国函授美术专科学院学习,每日往返于深圳和香港,刻苦求学,并取得优异成绩。(注3)如此经历,让袁机很小就具备一种坚韧不拔之精神。二十岁时,受父亲公司照顾赴上海大新公司做事。起初为学徒,闲暇之余不忘绘事,得到董事长蔡昌先生欣赏。后来袁机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学成后调任公司广告部工作,从此有了展现才华的机会。学院的教育给袁机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基本功,而大新公司则为其开阔视野、博览艺术精品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图4 刘君任编著的《万国函授美术专科学院教本》内页

上海的大新公司于一九三六年正式开放,其建筑由留美华人建筑师关颁声设计,并获亚洲最佳建筑设计奖。建筑整体宏伟壮丽,内部装修豪华,设施完善,配有空调设施和自动扶梯,集购物、休闲、娱乐于一体,是当时上海最为红火的综合性百货商店,缔造了当时的商业神话。其中四楼设有书画部,展销当时著名书画家作品,也是上海最为重要的一个书画雅集和展览场所。据史料统计,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上海美术展览活动频繁盛行的时期,其中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七年是高峰期,最高的一九三四年美术展览达七十六次,平均每月六次以上,五天一次。(注4)大新画厅从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承办刘海粟二度欧游画展开始,共承办过二百七十次各种美术展览。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九年间约占全上海美术展览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中许多都是具有很高艺术价值、在美术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展览或是全国性的展览。(注5)

图5 一九三六年大新公司在南京路开业,是上海四大公司之一。

图6 今日的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袁机老人拍摄)

难得的是,大新画厅能够坚持商业性与学术性的并重,举办了许多高水准的美术展览。从展览类型上看,大新画厅的个展约占其全部展览三分之一,有的艺术家在这里举办过多次个展,例如有:刘海粟近作展、王济远画展、汪亚尘近作展、白蕉金石书画展、关良近作展、程及水彩画展、张大千画展、陶冷月画展以及丁衍庸、倪贻德、关良、关紫兰“现代绘画展”等;团体如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一日,中国画会第九届书画展在大新公司四楼画厅举行,展出百余名书画家精品五百余件;外国展览如一九四二年八月七日日本大东南宗院第一回画展、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代东亚书道联盟征集的书画作品展览、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五日由东京文化振兴会主办的现代日本画展,展出日本画家五十余人的六十余件作品。一九四七年九月三十日,由英国文化协会主办的英国文化委员会图片部主任施高脱画展。另外,大新画厅还是抗日救亡时期爱国艺术家、社会团体、学校等举办义卖展览的重要场所,藉此向社会筹集了大量善款。如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五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生举办的“师生救济展览会”画展,展出作品四二一件,筹集资金二千余元。类似的义卖展览均不售门券,并采用各种促销手段旨在吸引更多消费者,其宗旨和行动令人钦佩。画厅展览不择画种,不论名头,既传播了当时的最新艺术风格,又为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自由展示和交易的平台,保证了艺术水准,活跃了艺术市场。

图7 画家陈抱一(左二)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画厅举办“五人画展”时的合影

二、袁机早年的艺术学习

从客观条件上,大新公司给袁机接触国内优秀的书画家和书画作品提供了难得的平台,加之袁机自己勤奋好学,善于专研,为他开阔艺术眼界和学习各艺术流派提供了方便之门。他对艺术的这种执着也感染了大新公司总经理蔡昌先生,在公司的资助下,袁机考入了当时上海最优秀的美术学校——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如果说袁机少年时在香港万国函授美术专科学院的学习为他打开了艺术的大门,那么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真正让他走上专业的美术道路,受到了严格的学院美术训练。(有资料表明,此阶段前后袁机还在著名岭南画家黄幻吾所创办的烟雨画院学习,但具体起止时间尚待考证。)

上海美专诞生于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当时由乌始光、刘海粟等人集体筹资,初名图画美术院,一时轰动上海美术界。其办学宗旨为:“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在极其残酷无情、干燥枯寂的社会里尽宣传艺术的责任,以艺术救济中国民众的烦苦,能够惊觉一般人的睡梦”。一九二〇年改名上海美术学校,一九二一年改名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一九三〇年改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海美专是中国历史上办学时间最长的私立美术学校,其对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所产生的影响非常深远。据《上海美专名人传略》记述,袁机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入上海美专西画系学习。(注6)以当时袁机在大新公司所任职务来看,很可能出于将来工作之需要而选择学习西画。公司的支持加上自身的喜爱,使袁机学习动力十足,进步很快。他所受到的良好的美术基础教育为其理解中西方艺术之异同打下扎实的基础。尤其是从上海美专学成回来后,专事美工广告工作,使自己的才华得以展示出来。

图8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菜市路旧址(一九三〇年摄)

关于袁机在上海美专的学习情况及其作品的风格面貌,由于缺乏资料而难以了解,但通过袁机遗物中的一些作品照片以及拍卖会中见到的寥星之作尚可以做一些判断和推测,后文将作详述。据当时大新公司所办书画展览的史料记载来看,岭南画家书画展亦不在少数,期间袁机与这些“同乡”接触学习的机会应该非常多。袁机学生辈流传的陈树人预收袁机为徒未果的趣谈便是一例:四十年代陈树人在画界已经声明显赫,也常往上海举办个展,地点就在大新公司画廊,当时初出茅庐的袁机也在画廊售画。当陈公看到袁机作品后,很是喜爱,以为这个年轻人必为留洋之士。后主动遣人传话,希望面见切磋。在得知袁机的学画经历后,更觉钦佩,遂有收徒之意,可惜终被袁机婉言回绝。此事当然无文字可考,也许是从袁机老人回忆得知(鉴于目前尚无对袁机生前的谈话和回忆录作仔细搜集和整理,很多真相无从得知,不免遗憾),但据陈树人当时在上海的美展活动和他与大新公司的合作情况来看,陈袁二人很有机会结缘。

民国初年,以“岭南三杰”(高剑父、高奇峰和陈树人)为代表的艺术家群体发起国画改革的运动,主张以“折衷中外,融合古今”的方法来创造“新国画”。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接受现代化思想启发,并且善用现代化的机制与策略来推动其艺术主张的画派。(注7)

在此大背景下,许多有西画学习背景的年轻画家都勇于探索和尝试中西绘画结合的道路。袁机身处上海这个美术前沿阵地,又得见大新公司画廊中丰富多彩的美术展览,很容易受到“新国画”思潮的影响。一九四六年三月上海市百货业工会文化委员会创办美术学习班,有职工学员四十七人,推王涵义、方慎舟为正副主任。并聘请木刻家邵克萍为导师。参与辅导的木刻家还有李桦、陈烟桥、杨可扬、刃锋、麦秆、可田和漫画家沈同衡等。从后来袁机作品中所蕴含的艺术趣味以及他熟练运用各种画材进行创作来看,或许袁机也在其中学习。(注8)

一九六〇年,袁机被调到上海群众艺术馆工作,负责给工农美术学员辅导绘画,征集民间艺术作品,主持群众美术作品展览。他组织举办的《上海郊区民间美术作品展览》,展出作品上千件,在上海市十多个县巡回展出,影响很大。(注9)

一九七二年起,袁机被调到上海图书馆工作,继续从事展厅美术设计,曾主持《法国图书展览》、《美国图书展览》等很多大型图书展和艺术展的设计工作,从内容到形式都亲自把关,力求达到最佳展示效果。退休后回到深圳,隐居罗湖村中几十年,直至今日,画界能够记起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但正是这种隐逸的生活,给袁机创造了无限的艺术空间,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创作,没有世俗烦恼忧愁,终于沉淀出他特有的艺术风格。

三、袁机与黄幻吾

一九四七年出版的《美术年鉴》第一一五页介绍袁机的简历为:

袁机,别署忘机,广东宝安人,擅长国画、西画、广告画。氏富有绘画天才,早岁专攻西洋画学于香港万国美专,及上海美专,烟雨画院等校,悉心研究美育,艺术修养颇深。兼受‘岭南画派’影响,其作风乃采用欧洲绘画,以写实主义,发挥中国绘画传统精神,故每成一画,其构图、设色、笔法,不落前人蹊径,别创一格。作品留藏外国,亦属不鲜,其所作《万众一心》巨幅,为东京博物院所购藏,外邦士人誉袁氏为‘中国现代美术作家之秀’。近来埋首沪滨,继续努力写作,‘美术再革命’之口号,为新中国画之运动之一员。”

这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画家来说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从简历可以知道袁机早年作品《万众一心》曾获得业界好评,艺术思想上坚持“美术再革命”的新国画运动,此外还受教于烟雨画院。而这些都与岭南画派大家黄幻吾有着密切联系。

黄幻吾(一九〇六——一九八五年),名罕,字幻吾,号罕僧,晚年称罕翁,广东新会人。自幼即展现出超人的绘画天赋,在乡里小有名气,后赴香港美术院求学三年,水平大进。1929年在广州创办幻吾美术学校,堪称现代美术教育先驱者之一。后与高剑父、高奇峰结为忘年交,切磋艺术,受益匪浅。一九四一年,迫于国际形势日趋紧张,在海外讲学的黄幻吾回到上海,在法租界创办了烟雨画院,并时常举办个展。查阅《申报》,可以找到很多黄幻吾在上海进行美术活动的记载,现转摘几条: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黄幻吾创办新派国画专科学校,自兼主任教授,科目有花鸟、虫鱼、山水、人物、走兽、画学理论,学额十名。即日开课,校址在法租界汶林路二〇四号烟雨书院。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一日,黄幻吾教授新派国画专科刊出招生广告。

一九四四年二月六日,名画家黄幻吾登报招生,教授画学论理与绘画技巧。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日,《黄幻吾画展集》发售预约。分上下两集,用珂罗版纸精印,定价每集二百五十元,预约特价二百元,以三百份为限,满额即止。中国美术书局出版。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日,黄罕僧(幻吾)画展在宁波同乡会五楼画厅举行,至十六日止。

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九日,烟雨楼画院以院长黄幻吾的名义刊出国画专科星期日班招收广告,将收学员十名。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三日,烟雨画院国画专科刊出招生广告。院址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升平街二五号三楼,院长黄幻吾。(注10)

烟雨画院规模不大,却极具现代美术教学特色,师生感情深厚,教学相长,同时成立了同学会组织,加深了画院的凝聚力。一九四九年同学会于冠生园改选第二届理监事,经由全体同学公推,新选出七个理事和五个监事,其中袁机担任理事之一,可见他在烟雨画院期间是个非常活跃和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关于袁机在烟雨画院具体学习情况及相关活动,目前文献线索很少,不过袁机在艺术上深受过黄幻吾的影响是确凿无疑的。

图9 一九四九年上海烟雨画院同学会通告,摘自《黄幻吾薛宇才双百书画遗珍合集》

袁机一九四三年创作的《疏柳鸣蝉图》(据照片背面作者手记“一九四三年上海作品”而定,此图曾于二〇〇五年上海敬华艺术品拍卖会拍卖。),柳干贯通画面右上角,数条柳枝从左上角向右下方垂荡,五只蝉排布于柳枝间,树用泼墨写意笔法,并注意到光感的表现,柳枝线条潇洒有力,似有徐徐清风吹动,而蝉以工笔写之,蝉翼透明感刻画得细致入微,其中一只若隐与柳叶间,虚实得当,用色沉静而丰富。画面右上方题款为“忘机于沪客次”,下钤朱文方印“袁”和白文方印“忘机”。从题材、构图造型和笔墨风格来看,已经突破传统文人画的风格,融入了西洋绘画的色彩和写实技巧,有较强的岭南画派画风。再仔细对比黄幻吾的一幅《柳蝉图》,发现二者构图和画法有极为类似之处。

图10 一九四三年 袁机 疏柳呜蝉图 立轴 上海敬华二〇〇五年春拍

图11 黄幻吾 《柳蝉图》镜心 广东保利二〇一二年春拍

由此不得不说一下载入《美术年鉴》中的那幅《万众一心图》。从其简介文字得知,此图当时被东京博物院所收藏。(注11)年鉴上所刊的黑白照片不甚清晰,大概可见以禽鸟为主题,因其俯冲之势为构图,全无背景,极大地突出了鸟的动态美和鸟群构成的空间美感,为传统花鸟画构图中所未有。画面左上角落款“忘机”,下钤印两方,右侧底角亦钤印一方。整个作品看上去干净利落,清新大气,加之主题乃万众一心之意,在当时国难重重的局势下,确实给人以振奋精神的深刻印象。由于画面信息简单,没有落年款,关于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和原由均不详。因循着袁氏与黄幻吾的师承关系,查找黄幻吾的现有作品,偶然在一九九六年上海朵云轩秋拍中发现第二七一号拍品为《万众一心图》,全画从构图和造型与袁氏那幅几乎一模一样(由于两张作品一张为黑白照片,一张为彩色照片,且均未看到原作,所以无法作笔墨细节上的对比,只能从照片比对上分析其相似程度非常之高)。再仔细阅读此画,画心尺寸为纵一四二.五厘米,横七十八厘米,画心上方装裱诗堂,由黄幻吾自题:“万众一心。为忘机学弟作此,属题于三十二年初夏归国客沪,罕僧幻吾。”钤白文印“幻吾”、朱文印“长留天地间”。画心钤朱文印“黄罕”、白文印“艺术至上”。画心题跋为袁机所写:“幻吾学兄力作万众一心图。忘机。”钤朱文印“袁忘机”、白文印“崇兰轩”。此画曾在上海朵云轩一九九六年秋拍中出现,后在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八日北京嘉德秋拍的“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近代)”专场上以九十四.三万人民币的价格成交。仔细对比两幅画照片,从黄氏这幅右下角钤印可以揣测出年袁氏那幅的右下角钤印亦当为“艺术之上”。如此,则问题变得十分复杂起来。由于笔者未见到此画真迹,且无意于考证两幅画作的真伪关系,仅从画面信息上至少可以看出袁机对黄幻吾绘画风格的学习和继承(袁机早年书法也接近黄幻吾的体式,而其晚年的书法已经完全自成面貌)以及黄幻吾对袁机在艺术上的关怀和指教。

图12 一九四七年《美术年鉴》中刊印的袁机所作《万众一心图》

图13 先后在一九九六年上海朵云轩拍卖和二〇一二年北京嘉德拍卖出现的《万众一心图》

毫无疑问,尽管黄幻吾从未承认自己归为哪门哪派,但他依然是岭南画派中不可忽视的人物。由于历史原因,人们在研究岭南画派是,常将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赵少昂、关山月、李雄才、杨善深等作为一条正脉,而很少谈及黄幻吾。事实上,黄幻吾在民国时期上海画坛享有很高的声誉,尤其他游历国外,在东南亚及欧美皆有一定的艺术影响。一九四四年出版的《黄罕僧幻吾先生画展集》序言所言其画:

“冶中西于一炉。形影神逸,莫不其备,独创新格,不落前人蹊径……执画界之牛耳,享中外之盛名”。时人评价其作品特点:皆从写生中得来,故其所表现者至为真实,以写实之题材,经理智之锻炼,参以其独特之个性与巧妙之笔触,而成其个人作品上益发前人所未有之光彩。观其所画,无论鸟兽、鱼虫、山水、人物,无一不足以其为宗法自然,师通造化,而运用其熟练之笔触,艳丽之色彩,与机智之结构出之。先生因曾深谙国画六法,而复师是欧洲名家,以中西艺术之所长,一炉而共冶,创为现代国画新型。”

其可见对黄氏的艺术地位和影响评价之高。此外,黄氏画风既有岭南画派的典型特征,又汲取了海上画派的元素,雅俗共赏。有学者认为,他在岭外不遗余力地宣扬宗法岭南画派,并有所创造,是功不可没的。在岭南以北,岭南画派被人认知最广的广东籍居外省画家中,以黄幻吾最有代表性。

黄幻吾不仅是艺术家,还是教育家。他二十几岁便在广州创办了幻吾美术学校,四十年代游历归国后又在上海办烟雨画院,其所秉持的新国画思想得到传承。此外,黄幻吾又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越南西贡举办画展期间,曾创作巨幅作品《弱肉强食图》,后为当地政府购买,现藏于西贡博物馆。抗日期间,又在越南积极参与义卖或举办画展筹赈会,将收入支援祖国抗日济灾。袁机作为黄幻吾的弟子和挚友,其艺术和价值观也受到潜移默化地影响。(注12)因此,研究袁机的艺术风格,不能忽视与黄幻吾艺术的比较。

四、炫色新墨和平淡之心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是一个艺术家、艺术门类和艺术风格云集的大都市。特别是中西艺术交汇,留学归国艺术家们的新艺术理想,加上新兴商人和权贵阶层的强大艺术购买力,造成上海的艺术氛围十分活跃,催动着各种艺术思潮和艺术门类的发展。而粤籍美术家可谓上海美术家群体中最为重要的一支力量,奠定了上海在中国新美术运动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据不完全统计,仅上海美专毕业的粤籍学生就近百人,在学校中籍贯人数排名中居次席。此外,具有国外留学、游学背景的粤籍美术家,回国后也多选择上海为聚集地,不仅带回西方美术思想,也活跃了国内美术领域的气氛,促进了新国画运动的发展。

袁机早年在上海既受到上海美专的学院式系统训练,又得黄幻吾先生私人课徒方式的学习,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功底,并在艺术思想上得到新思潮的启迪。总体而论,袁机的绘画中带有明显的岭南画派痕迹,而他正是因循着自己的生命状态不断突破创新,将丰富的生活情感和新鲜的题材融入创作,最终变化出独具一格的面貌。

图14 一九四九年袁机在大新公司画廊留影,身后为其作品。

由于袁机一生淡泊名利,待人友善,遇人索要作品即尽量满足,许多作品因此流散四处,今天很难见到他早期的绘画作品,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从其遗留照片中检出三件一九四九年作品,虽是黑白照片,但可见其大概。这三幅花鸟作品均以写意枝干分割出画面的空间美,没有任何背景,仅加以简单渲染,枝干上点缀三两只禽鸟,寥寥简笔,形神兼备。画面给人以简洁空灵的美感,同时通过笔墨的运用以留白和墨晕表现高光效果,凸显立体感。与黄幻吾作品比较,不难发现其构图立意方面的模仿痕迹较重,尚处于学习探索阶段。前面谈到的《万众一心图》的问题,也许就是这一时期师徒间艺术切磋往来的作品。



图15 袁机早期作品留影

关于袁机在解放后直至二十世纪末的活动,由于缺乏足够的史料和作品进行系统比对研究,所以暂且不论。从一些袁机档案中可以看到他在文革期间也受到很大的冲击,尤其遭受亲人病故、工作波折等坎坷,可谓饱尝了人间冷暖。而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放弃艺术创作,而是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下来,非有对艺术异常执着的热情是难以做到这点的。由于袁机晚年作品存世较多,尤以二十一世纪初的十年最为集中,归纳起来,以花鸟和山水题材为主,并且在选题立意和笔墨技巧上都有所突破。这些作品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情趣和轻松活泼的色彩,丝毫未见他所遭受过的痛苦之情。或许因为袁机老人一生太曲折、太丰富,他不愿将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带入自己的作品,而只希望通过书画传达他对生活中美的感悟和喜悦之情。

袁机花鸟画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荔枝题材。以荔枝入画古已有之,但都在传统中国绘画体系之中,北宋赵昌的《荔枝图》、明宣德皇帝的近代广东居廉、居巢尤善画,且更注重写实技巧。袁机的荔枝脱落于岭南画派固有的设色艳丽、写实性强的特点,而进一步强化荔枝色彩上的浓艳和特有的质感,同时也揉入山水背景,将有限空间作无限拓展,充分发挥近景远景对比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赋予荔枝更多的岭南味道。其于一九九七年创作的《荔红佳节 喜迎回归》,构图饱满,色彩对比强烈,虽然画面上只以双鸟和一树荔枝入题,却安排得疏密有致,兼工带写,每一颗荔枝都画得一丝不苟,显得小中见大,气势不凡。

图16  北宋 赵昌 荔枝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品

图17 明 宣德皇帝 荔鼠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8清 居廉 荔枝图 团扇

图19 黄幻吾 红荔蝉鸣图

图20 袁机 《荔红佳节 喜迎回归》

此外,袁机的竹鸟系列也很有特色。他笔下的翠竹清新剔透,以没骨画法将西画色彩构成融合一处,仿佛竹子掩映在艳阳之下,显出勃勃生机。在构图上,以横排的巨竹贯通画面,不见竹的头脚,强化表现竹的中干之坚挺笔直的姿态,而后在竹枝间立一对小鸟,显得灵巧可人。我们在他的《清风吹绿》、《竹声鸟语》、《温塘袁氏大宗祠》等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到这一特点。相比黄幻吾的竹,袁氏笔下的竹叶多冲天之上之势,以劲爽的笔力写之,更显竹身的挺拔;鸟的动态造型多与黄氏类似,且基本上属于岭南画派的风格,特于点染间放粗笔触,省略了黄氏那种精入细微的色彩运用,以更加抽象的笔墨写之,线条刚劲,如刀刻石,欢快之外又有铮铮不屈之态。


图21-1 袁机 《竹声鸟语》 立轴

图21-2 黄幻吾 《竹间鸟语》 镜心

图22-1 黄幻吾作品中的小鸟

图22-2 袁机作品中的小鸟

袁机早年山水注重写实性,突出透视感和光感,如二〇一一年香港华辉拍卖行有限公司秋拍中有一件袁机作于一九四八年的山水立轴,表现寒江雪景之色,近景为一木桥,以透视画法伸向远处,远山以简墨皴染,光感体积感俱佳。整幅画面苍寂孤寒,色调清冷,有早期岭南画派山水特征。袁机晚年的山水画充分地发挥了他花鸟画中的笔墨特点,山峦重叠有致,积墨中不失灵透,恰好表现了烟雨朦胧中的山色。袁机晚年得以游历海内外名山大川,山水画气魄更为宏伟瑰丽,许多题材取自长江三峡,真正做到造化为师,如宋代李澄叟所讲:

“画山水者,须要遍历广观,然后方知着笔去处。何以知之?澄叟自幼而观湘中山水,长游三峡夔门,或水或陆,尽得其态,久久然后自觉,有力水墨,学者不可不知也……自江陵登三峡、夔门,长流三千余里,重滩逆懒,汇洑狂澜,旋涡回流,雄波急浪,备在其间。登山则自夷陵之西,悬崖峭壁,陡岸高峰,峻岭深岩,幽泉秀谷,虎穴龙潭,临危列险,骤雨狂风,无不经历,尽是今日之画式也,岂不广哉!真所谓探囊得物耳。若悟妙理,赋在笔端,何患不精?画者如是思,如是学,不负名矣。”(注13)

此外,袁机更将近景花卉与远景平远式山水尝试结合起来,似有摄影构图的趣味,而且景深感很强,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以其独有的色彩感觉和通透的用墨技巧来平衡画面的写实与意象,使画面依然具有抽象的审美趣味。这也是袁机将透视学和现代摄影构图融入中国画的大胆尝试。

图23 一九四八年 袁机 雪景图 立轴 2011年香港华辉拍卖行有限公司秋拍

图24 一九九〇年 袁机 深山观瀑

图25 二〇一一年 袁机 树树皆秋色

袁机的书法和篆刻同样别具一格。他作为二十世纪初出生的画家,骨子里依然浸润着很深的传统文化,在诗书画印方面依然秉承着中国传统文人的艺术追求。在书画同源方面,他与黄幻吾有一致的理解。黄幻吾善于治印,刀功造诣很高,并曾撰写印论,与齐白石、陈大羽、马公愚、钱君匋等交往。他强调学画必须与书法相结合,如一幅好画上涂鸦般写上几个坏字,就是让画上生了一个疮疤,等于有意糟蹋了这幅好画,何况书画用笔、其工一体,相同甚强。袁机也认为:

“绘画的技术和书法关系密切,画家不能只重画不重字,要学画我建议首先学好字。俗话说自如其人,做人乃是最重要的。我的字启蒙于伯父,他是中医,很有学问,做人也堂堂正正,对我一生的影响最大。我喜欢端正地站着创作,因为它是一种气功,可以锻炼身体,我得益于这种习惯。”

袁机的书法与篆刻都体现了他刚健不屈的精神气质。他犹能在治印上别出心裁,从分发挥雕工的特长,有的将印头雕成莲花瓣状,故意盎然;有的则在印的侧面以刀代笔,创作山水或花鸟画,与印章艺术相互呼应。他认为:

“书画印是一体。我喜欢用自己做的工具来刻自己用的章。图章的边款,就是我在心中走笔的结果,不用看刀,胸有成竹。也有人说我是用刀笔在石头上写字。”

袁机甚至把自己的每一方印都亲手制作印套,采用一些废花布和硬纸板,材料简单,却搭配得当,制作出的印套精美绝伦,令人赞叹不已。老人就是如此简朴而可爱,可以将身边一切材料利用到他的艺术世界中。

图26 袁机亲手制作的印套

袁机的绘画越到晚年愈能够突破笔墨的束缚,将更富装饰性的造型和色彩作为主要绘画语言,并加以抽象简化。用笔上多以方折的笔触为之(这也体现在他的书法上),用墨更加活泼自然,玲珑剔透。色彩更加大胆,强调物象的突出色调,将色、墨和留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达到清新艳丽、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在这个意义上,袁机较黄幻吾的作品更偏向一种工艺美术的趣味,这大概与袁机解放后长期从事广告美术工作有关。当然,黄幻吾在广告美术方面也有相当造诣,袁机很可能得其教益甚多。因此,袁机的绘画是在黄幻吾及岭南画派经典笔墨的基础上脱化出来的具有浓厚装饰风格的艺术面貌,其艺术主旨是表达袁机内心对美好新生活的期冀和营造。在他笔下,一切物态都显得勃勃而有生机,一切色彩都是那么明丽可人,蕴含着无限的快乐和自由。袁机说:

“没人喜欢孤单,所以我从不画一只鸟或一朵花。生命应积极向上,如果不给人以鼓舞,那画就不美了。”

袁机喜欢自制工具进行艺术创作。他在艰苦的条件下曾用嫩竹削成宽窄不易的竹片,把一端剁成细丝状,用以写魏碑,有苍劲面貌,(这倒有些明代广东大书法家陈献章取茅龙草制笔的趣味),而他晚年更是尝试用各种画材进行创作,如在泡沫板上以刻画的形式绘制山水,较纸笔间的白描更具立体感,墨在泡沫板上晕散的自然效果也是出其不意,变化多端,令人称奇。当然,这离不开袁机深厚的绘画功底和对材料谙熟的本事。袁机老人讲:

“熟悉了运笔,工具对你就不那样重要了,我可以用毛笔创作,也可以用揩台的抹布,拖把、甚至用手指头沾上墨书写……但同时,我也强调: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有做事的合适工具和干净整洁的台案与小环境,才能更集中精力搞创作。我非常讨厌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的态度,别人愿意怎样是他们的事情,几十年来,我自己的画,都是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甚至人家挂到家里的镜框,我都会特别叮嘱擦干净再放画,我喜欢干净和清白,自己的画室也是如此。我非常不赞同为了证明是艺术家而脏兮兮的人,那只不过是水平和功力不到家的掩饰。艺术家更要注意仪表,我总在想,自己有过很多不幸的遭遇,但都过去了,为何要把自己的不快乐再强加给别人呢?哪怕我内心多么痛苦,画面仍然传达积极和欢乐的主题,看不到悲伤。”

当袁机被媒体发现并被频繁曝光以后,老人平静生活似乎被扰乱,他曾对人说:“我没时间画画了!我出名了!宣传部长请我吃饭,副市长来看我,要帮我解决住房和画室。海内外的电话不断,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找我,我没时间画画了!”这是袁老的心声,也是一种无奈的抱怨。(注14)但无论外界如何躁动,都不能影响袁机的艺术之心,他以平淡天真的处世态度给他的艺术创作留下了一篇圣洁之地,在这片土地上也耕耘出美好纯真的作品,这也许是我们今天纪念袁机老人时所要自省之处,是他的人格魅力赋予他的作品以永恒的力量。

注释:

(注1) 蔡昌(一八七七至一九五一年),大新百货创办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金鼎镇外沙村(今珠海市内),其兄蔡兴为香港先施百货的股东,故早年在香港帮其兄做事。一九二一年,蔡昌得到蔡兴帮助而自立门户,以四百万港元在中环德辅道中创办大新百货。一九一六年,蔡昌将大新业务扩充至广州市。一九三六年,在上海又成立分公司,事业达到巅峰。一九四七年蔡昌携家定居香港,一九五一年七月十三日,因盲肠炎在香港去世。

(注2) 参考彭全民:《罗湖及袁氏历史源流考》

(注3) 万国函授美术专科学院于一九三二年创立于香港九龙。由东莞籍著名美术家刘君任发起,自兼院长。以函授法进行教学,初设西洋画系,分全科与选科。一九三七年又设中国画系,亦分为全科与选科。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占领港九后停办。抗日战争胜利后复校。

(注4) 徐昌酩主编:《上海美术志》,上海书画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第一版,第二二四页。

(注5) 陈珊珊:《探析民国初年上海大新画厅及其美术传播研究》,《新视觉艺术》,二〇一一年第二期。

(注6) 马海平编著:《上海美专名人传略》,南京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第一版,页三八二。

(注7) 傅立萃:《网络与认同——岭南画派的传播与延续》,《区域与网络——近千年来中国美术史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二〇〇一年九月第一版,第七四八页。

(注8) 王震编:《二十世纪上海美术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一月第一版,第五三八页。

(注9) 陈冰,陈寅:《一部温暖的活书》,《晶报》,二〇〇四年四月三日A12版。

(注10) 以上均摘自王震编:《二十世纪上海美术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一月第一版,第四九一页。

(注11) 所谓东京博物院,应该指现在的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Tokyo National Museum),创立于一八七二年,是东亚地区最为重要的文物收藏机构之一。

(注12) 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大新职工会为响应劳军运动主办青年画家袁机近作义卖画展,时间为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四日。此次义卖大获成功,三百多幅作品全部售出,所得善款亦全部捐给中国人民解放军。

(注13) 陈洙龙编:《山水画语录类选》,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六月第一版,第一二九页。

(注14) 周玉明:《遗忘之后的坚守》,《文汇报》。

(原标题《炫色新墨,平淡天真——袁机艺术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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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圳博物馆 王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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