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物录》记录了12件已在地球上永远消逝的事物:图阿纳基、里海虎、萨切蒂别墅、萨福的爱之诗、摩尼七经、基瑙的月面学……这些逝物横跨艺术、自然、建筑、宗教、文学、电影,贯穿古今。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通过文字与图像的迷人编织,以细腻深入的探触,生动肆意的漫想,浓情婉丽的笔调 ,建构起虚实之间的诗意,让人重新审视人类文明的“失与得”。
尤迪特·沙朗斯基说:“一如所有书籍,本书也想让某些事物活下去,它想让过往的前现、遗忘的还魂、喑哑的说话、被错过的得到悼念。书写什么也不能挽回,却让一切都可能被体验。因此,这本书同等关心寻找和发现、失去和获得,它让人隐约感到,只要有记忆,在和不在的差别或许就不那么重要。”
《逝物录》
(德)尤迪特·沙朗斯基 著
陈早 译
中信出版集团·大方
2020年4月
“活意味着,经历失去。”
“书写什么都不能挽回,却让一切都可能被体验。”
打开《逝物录》,让那些已逝之物在文字中复活。
我从未见过里海虎,它早已灭绝。1964 年有人曾在塔雷什山脉出口、里海附近连科兰低地的河谷盆地中见到最后的里海虎。它曾威名赫赫,在古诗人的记录中雄风凛凛。它的野性让人恐惧,因此它成为了古罗马角斗场上的压轴大戏。一头撕碎过无数角斗士的狮子,和一头神秘又凶残的里海虎,在万人嗜血的呼喊下互相扑杀。角斗场里,“他们让死刑和戏剧杂交”,这些充满原始力量的动物,“它们被允许活,正是因为要注定丧命于痛苦的、供人消遣的死”。
▲里海虎
这一则里海虎的故事,酣畅淋漓,字里行间血色流淌,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的笔触豪放恣意,把读者带到了里海虎的生死场。这已经不是那个写《岛屿书》的沙朗斯基了。在地图上静静地寻找和标注那些人们未曾去过的岛屿的作者,已经向历史深处走去。如果《岛屿书》是一杯散发着薄荷清香的莫吉托酒,《逝物录》是一杯更浓更烈的马蒂尼。
多年之前,我曾在出版社工作,引进和出版了尤迪特·沙朗斯基的《岛屿书》。那本书关于世界上各种神奇岛屿,故事写得冷静克制,有些岛屿充满魔幻主义色彩,有些岛屿残忍,有些岛屿甜蜜,她说岛屿犹如“世界剧场,天堂是岛,地狱也是。”作为读者,翻阅着书页,犹如坐在台下,看世界剧场上演一幕幕戏剧。因为她出色绘制的地图和故事完美结合,这本《岛屿书》拿过“世界上最美的书”的殊荣。
超越自己是艰难的。《逝物录》在写作上的密度、文字情感的浓度,以及带给读者的思考深度上,都实现了与《岛屿书》不同的质感。读来很是惊喜。就像发现一个擅长烹煮清淡小食的厨师做了新菜,原来她也可以浓油赤酱。
在《逝物录》里,作者让每一篇章都拥有了自己的音高和音色,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分。阴郁的故事,它的叙述风格拥有大提琴般呜呜咽咽的低沉音质,仿佛翻过一页,文明就会立时崩塌。清澈的故事,叙述风格犹如一管长笛悠悠,清风拂面。想必作者很是享受为不同的描述之物寻找音质的过程,就像每一种食材需要不同的烹饪方法和配料,才能彰显最美妙的味道。
印象深刻的一则故事,是作者想象中的葛丽泰·嘉宝的午后。作者很细腻地模拟了一个创造过辉煌的过气女明星的心理剧场。那是被玛丽莲·梦露替代的电影时代,是默片终于成为记忆的时代。当传奇尚未老去,而人们的目光已经转移时,浑身华服住在豪华酒店里的女明星如何度过自己的下午?独白式的叙述,呈现了一个骄傲的、自知美丽又自知时代潮水已涌向他方的欧洲女性的内心剧场。
更为迷人的一则故事是对萨福诗歌的追根溯源,这个在文学史中以迷人的诗歌著称的传奇女诗人,如今只留下传奇而没有诗歌。公元1世纪时,寻欢作乐的场所里,还到处传唱着她的诗歌,可经过了中世纪之后,那些充满爱和抚摸的词句犹如光中尘埃消散在历史之中。
▲萨福的爱之诗
尤迪特·沙朗斯基对萨福做了详尽的考据和文献梳理,犹如一份娓娓道来的论文,这是她为写作萨福所选择的“音质”。论文考据风格带来的严肃质感,让她所要谈论的话题拥有了一种胜过小说体的雄辩力度。女性之间的爱,何时可被承认?萨福和她的女学生们在莱斯伯斯岛上拥有了欢愉,艾米丽·狄金森给苏珊·吉尔伯特的情书里写着:“我们的眼睛会为我们轻声耳语,有你的手紧紧在我手中,我们就再也不需要言语 ”。
“Lesbiazein”这个词的意思是“和莱斯伯斯岛上的女人一样”,和萨福一样——和萨福一样优雅,和对萨福的想象一样情色,后来词语的意义却演化为了有伤风化的习俗和违反自然的性行为。历史从不公平。
“也许幸运的是,人类并不知道他们已失去哪些伟大的想法、何种摄人心魄的艺术品和革命性成就,不论它们是被蓄意摧毁,还是在时间的流淌中单纯地销声匿迹。 或许有人认为,不知则不忧。可不少近代西方思想家却诡异地在规律性的文明没落中看到一种理性甚或疗愈的手段。就好像文化记忆是一种世界生物,只有活跃的新陈代谢才能维系其生的功能,每次吸收养分都要先消化和排泄。”在文化记忆的一次次新陈代谢中,如今已无法考据的萨福,承载着两千年来的各种想象,依然像一个谜。尤迪特·沙朗斯基并非要和历史学者一样去考据萨福的爱之诗歌,她想透视的是在历史的辗转流转中对女性之爱的记录和偏见,那些小心翼翼又炽烈无比的诗句是人类珍贵情感的一部分,在连接时空之中的这些若隐若现的丝线时,尤迪特·沙朗斯基坚信:“每种知识都要先经遗忘才能得到。”已逝之物方能让未逝之物显现。
不要试图在每一篇中寻找“故事”。《逝物录》中有两篇和作者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有一则甚至没有具体的情节或故事,那是作者为故事选择的另一种写作的“音调”,像绘制一幅18世纪的绘画一样,只描述着目光所见与所得,呈现出一幅悠然的风景画。那或许不仅仅是追求“反叙事”的快感,而是作者找到了合适的叙述策略。《逝物录》中逝去的不仅仅是“物”,还有曾经笼罩着一个时代的气氛,或一段不明所以的惆怅情绪。
▲萨切蒂别墅
《逝物录》的每一则都是一曲让人出神的招魂曲。当代哲学家韩炳哲这样描述过回忆之美:“对美而言,至关重要的不是正在闪光的所在,而是可供持久回忆的曾在(Gewesenheit)。美的本质是长久以来发生的事情、产生的想法之间的神秘关联。”
在《逝物录》中,尤迪特·沙朗斯基穿梭在历史时空之中,那些已逝之物在历史的密林中如一团白雾游走,在不同的树叶和花瓣上凝成露水,在月光下闪闪烁烁。我们随着作者,在词句构成的历史密林中召回逝物之魂,那份可供持久回忆的“曾在”——“本书想让某些事物活下去,它想让过往的前现、遗忘的还魂、喑哑的说话、被错过的得到悼念”。如韩炳哲在《美的救赎》中所言,“作家的工作就是去隐喻世间万物,也就是去诗化世界。作家诗性地看问题的方式发现了事物间隐藏的关联。美是一种关于关系的事件,具有特殊的时间性。它不能被立即享受到,因为一件事情的美要很久以后才会作为一种回忆借着另一种事物的光亮显现。美是由闪着磷火的历史沉淀而成的。”
《逝物录》正是一本闪着历史磷火的书。它提供的不只是回忆,它说出具有魔力的咒语,点亮历史的磷火。那句咒语就是:“书写什么都不能挽回,却让一切都可能被体验。”
读大学时,我曾一度热爱过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那是一组英雄组曲,打开任何一个故事,都好像在音乐专辑里按下“play”键,激越壮丽的音乐喷薄而出。无论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还是托尔斯泰的夜奔,都充满了戏剧性。那本书中收录了人类历史上不同的决定性瞬间,有时是整个文明的命运,有时是个体灵魂的抉择。这些故事满足了我对英雄的想象——在历史剧场中,他们登台,他们光芒四射,他们面临无可挽回的困境,在痛苦的内心挣扎之中,他们做出了非凡的选择,因此他们把自己写进了人类历史。这样的故事充满激励人心的力量,在年轻时阅读往往能让人相信世上有真正的良善和坚毅。即使在遭遇了人生挫败后,这些故事中的英雄依然可以用他们面临失败时的坦然和担当抚慰我们受伤的心。
▲基瑙的月面学
同样是关于整个文明的命运,以及个体灵魂的抉择,《逝物录》的叙事策略完全不同。打开任何一个故事,也好像在音乐专辑里按下“play”键,但好久好久,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几声奇怪的声响,一段充满心事的独奏。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就像一个时空的收音师,她竭尽全力地穿越到那些已经消失的历史现场,收取一些声响,而后,在我们的耳边低语和回放。
茨威格是上个世纪黄金时代信心满满的英雄叙事者,他指着星空,告诉我们:看,那颗明亮的星星叫做歌德。尤迪特·沙朗斯基是我们这一代的废墟叙事者,她也指着夜幕,告诉我们:那里,如今漆黑一片,可曾经有过一颗星星。她相信:“真正的可能性空间,不是未来,而在过去。”过去以历史的磷火的面目出现。
我们早已身处废墟之中,因为“本质上,每件物品都已是垃圾,每座建筑都已是废墟,一切创造都无非是毁灭,所有自诩保护人类遗产的学科和机构的所作所为亦如是。甚至考古也是一种破坏,哪怕它如此细致谨慎地借口要探索往昔时代的沉积——档案馆、博物馆和图书馆,动物园和自然保护区都无异于被管理的墓地,其仓储之物常常被剥夺当下生的循环,被收藏、被遗忘,一如那些以其纪念碑占满城市风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
于是,我们也就理解了她所写的最后一则故事,一个叫作基瑙的牧师和植物学家,在目睹过一次日全食之后获得了顿悟,之后把他生命里的三十多年献给了月面学。这篇以第一人称写就的故事,也是一份感人至深的独白。作为植物学家的基瑙如何在月面学中寻到了自身和人类的命运。1848年,他发表了文章《月溪》。在夜复一夜遥望星空之际,他渐渐相信了关于月亮的传说:地球的一切逝物都会降落在月亮上,人们可以在那里找回挂念的东西:“逝去的岁月和毁灭的帝国,昔日的情爱和未予应答的祈祷 ”。
基瑙的遥望,也是每一个看见历史磷火之人的遥望。那一刻,萨福的话在我们耳边低语: “我说,有人会想起我们,即使在遥远的时空。”
作者:沈奇岚
(晶报供稿)
编辑 李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