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病历。密密麻麻的图谱和数据。这是患者呼吸和心电等临床反应的详细记录，纸页间也夹着厚厚的一叠脑电图和脑磁图。艾轲抬起头来，望着实验室里的那台经颅直流电刺激器，还有那个配有电极的头盔。

“我就实说吧……你走之后，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甚至抑郁到要跳楼。记得那次我陪她去看你吗？你刚进去不久。关于这个病情，她对你只字未提。一夜又一夜的失眠，真是生不如死！她的精神已是濒临崩溃了。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好姐妹，用现今的流行说法，就是‘闺蜜’了。这种感情在你走后变得更真实，那时我的想法是，对她好就是对你好。我必须用心照顾她！……我试着用这种方式助她睡眠，而且确实是有效。当然这也还是你的技术，我只是做了些改进，从计算神经学的角度……”

“那么……感谢你！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有些事也不必全知道，不知道或许更好……”

艾轲尽力使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似乎是有好多个问号，但他一时说不清。他需要时间好好理理。他不想让顾濛看出自己的状态。他竭力摆脱这混乱的思绪。片刻之后，他将话题转回到技术层面上。

“何总说云芯的几款‘陪护者’就要出厂了，直接在客户家里实测，这很好。不过，真不知这些定制的客户会作何反应……”

“这终究还只是弱智能，虽然比那些搬箱子写新闻稿的机器人更高级，但也还只是功能性的AI，沃森的索菲娅也都一样，索菲娅口才已是很了得了，语出惊人，但那些提问也都是预先编程。”

“索菲娅的表情确实是很棒……真希望何总也能做出来，这两年出了不少黑科技，新材料方面该是有些新东西吧？”

“新材料也不少，何总也是及时跟进，他为Alpha系列订购的皮肤就有最新细胞膜技术，很柔软，手感极好！不过在我看来，外表其实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内心……Alpha更多还是要靠你的传感设计……”

“当然，这个必须跟上。索菲娅能借助视觉识别观察别人的表情，并作出合适的响应，这个我也能做到，这样的微型摄像头也有，我可以拿Alpha-3试一下。问题是，索菲娅也好，阿法狗也好，看起来都很牛了，但从专业角度看，如你所言，它们都还只是弱智能。阿法狗只是多台电脑在运算，没有自身的思考，就不是强智能。近来我一直在想，我们有无可能找到一个小小的切入口，一个突破口……”

“我们？”顾濛感到很诧异，她静待艾轲接着说。

“美国军方已开始实验在人脑中植入芯片，他们期望以此治疗创伤性应激障碍。以色列人也尝试将电极植入患者大脑，用于治疗急性躁郁症。当然，这有个伦理争议问题，这也只是特殊性质的实验。”艾轲拿起实验台上的头盔，以手抚摸着内侧的电极和线圈，“更多实验还是非植入性的头盔装置。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个脑刺激也算是向强智能迈出一小步了，这也许就是那个小小的切入口……”

“从目前的类脑智能角度看，脉冲神经网络可以处理时序问题，自然神经网络能实现测向逆向连接，这都是深度神经网络DNN目前难以解决的。”

“DNN是大兵团作战，咱们只是单打独斗……”

“同意！在脉冲神经网络这一路，咱们的脑电刺激算是个小切口……”

“我感兴趣的是你的编程思路……程序再复杂也还只是程序，智能不等于意识。即便是DNN，也未必有把握完全实现。一种悲观的说法是，机器人不可能有自主意识，不可能有人类这样的感知，至少这三五十年内没希望，也许永远不会有。”

“科幻小说可是早有了！智能不等于心智，他们却不管这些，仅有一个概念，就狂编一气了。意识植入，记忆删除，诸如此类，好莱坞电影也都有了欸。那些‘太空歌剧’，斯皮尔伯格的《E.T.》，寻找外星人……可是桑德伯格最近发布研究成果了：人类可能是宇宙中唯一的智能生物。”

“可是马斯克的最新说法是，人类极有可能生活在更高文明模拟的矩阵游戏中。其实这话也早有人说过了，可信吗？”艾轲对顾濛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桑德伯格也只是模型研究吧？”

“只能如此欸，只要找到一次智慧生命，就可以解决费米悖论！他们是一个小组，是在生命起源路径上加入化学和遗传转变的模型。当然，他们发布这个成果，也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这并不意味着外星人绝然不存在，也许只是我们暂未发现。他们也许只是处于‘冬眠’状态，桑德伯格称之为‘夏蛰’。”顾濛说着便咯咯笑起来，“桑德伯格绝对是个天才！像是19世纪的科学怪人，但人看起来却很nice!真逗！他说外星人‘冬眠’，他自己也想冷冻！他出门时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块圆牌，上面写着：现在立即致电求助。静脉注射50000U肝素。冰块冷冻。pH值保持7.5。不涂防腐剂。不进行解剖。”

“噢……很nice……桑德伯格是牛津那位吗？”

“没错，人类未来研究所的，他也是计算神经学专业，也算是我的学长。他那块圆牌的指示是，万一人们发现他死了，就应立即把他冷冻起来，送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人体冷冻舱，他已预付相关费用。他说按照目前的趋势，待未来技术成熟时，醒来的机会有20%。每月也才支付二三十美元，与永生的收益相比，这个投资很合算。……安德斯最感兴趣的是‘人脑上传’，用他的话说是‘人脑仿真技术’。有一次我请他吃中餐，他又在大谈人脑复制的设想，他是想通过技术手段将人脑的内容、结构和信号转到电脑芯片上，他说这是‘转移文档’！我只顾听他带着瑞典口音的神侃，不小心就被面条呛到了，安德斯便大笑说：你看到了吧？你需要一个备份！任何人都需要，不然恰好被面条呛死了，这条人命该多可惜！”

顾濛开心地笑起来，艾轲却没笑。

“安德斯，安德斯……和安德斯一起吃面条，和19世纪天才一起吃面条……”

顾濛明白艾轲为何不笑了，她便止住笑声，心里便有一丝快意。

“也还是21世纪的肤浅，有点招摇……19世纪天才未必会在脖子上挂招牌！谷歌工程总监库兹韦尔也是超人主义者，他认为‘人脑上传’技术2045年会实现，据说为使自己确保活到这一天，他每天吞吃两百多种药片和补品，并定期静脉注射其他营养品。可这只是他本人的乐观猜想，主流科学家并不看好。因此你的安德斯学长才相对保守些，他选择了死后冷冻，这个或许更靠谱……”

“想想也是欸……”

“虽说只是猜想，目前也只是科幻，只是一个大目标，可也还是值得做。”艾轲的神情仍是很严肃，“美国人已经尝试扫描大脑神经系统了，无创型扫描，高分辨率、高速宽带的磁共振成像技术，由此便可扫描直径仅有十微米的神经纤维，由此便可探明人脑的信息处理过程……”

“理论上是可行的，先扫描你的大脑，再经数据转换，你就被存到我的神经计算机里了，也就是说，我的私人电脑里有一个小小的你，你在我的电脑里被重造……”

顾濛的神情有些诡异，艾轲却有意忽略这个第二人称的特殊意味，他的思路似乎只专注在技术层面上：“下载和植入，两个方向都会改变人，这都离不开神经突触的传感连接，需要有这样的端口。”

“这是必需的路径，人脑约有一千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及周边细胞之间又有上千个连接，可问题还在这里，即便我们能够实现这种完美连接——这恐怕也要借助于未来的量子计算。问题是，即便我们真能完美实现人脑芯片的植入，我们植入的知识就能说是人类自身的意识吗？假如我为你植入的是我的记忆和情感……正如我们装入机器的程序芯片，即便这是强智能，即便机器确实是在‘思考’，怕也很难说这是机器人的自我意识吧？阿法狗打败人类围棋，那也只是更复杂的编程，更强的计算力，一切都只是程序在运行，阿法狗——它的小弟弟阿法元更厉害，阿法元又打败了阿法狗，但它们并没有自我意识……”

“只有机器通过图灵测试，人们才会相信它有意识。……这也许只是人类的偏见，图灵测试也只是人类中心主义，因为是要机器通过人的考试。鲸鱼和大象的大脑比人类大脑体积更大，它们也有自己的智能行为，但它们能通过图灵测试吗？它们不懂人类的语言，它们也没有手指，它们不会敲键盘！可是我们也听不懂鲸鱼的音乐！因此我们就很难说，人类比鲸鱼情感更丰富。我们也就很难妄断，很难说未来更高级的阿法狗们也注定不会有自我意识。这也看我们如何理解‘意识’这个概念……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从柏拉图就开始探索了。”

“即便你说鲸鱼有意识，机器也还是不一样。”顾濛试图反驳，“机器可是人造的欸。”

“暂停争论吧，不说柏拉图了，这是哲学家的事。我们说要机器‘学以成人’，但机器并不是简单地模仿人类，它是要超越。因此刚才说到这个海量的计算，我倒是有种乐观的预感，或许我们不必模拟大脑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们只是仿生即可。飞机能飞，但它并不是像鸟一样扇动翅膀。一千亿个神经元，百分百的模拟很难做到，那么，谷歌大脑那位吴恩达，这你知道，后来他也是百度美国硅谷的首席科学家，他有了一个‘迁移学习’的想法，Transfer Learning，就是把大数据得到的模型用于小数据环境。人类具有迁移学习的能力。学会一门外语，再学第二外语就比较容易。人类具有这种能力，机器也可以有。这是后话，咱们还是回到这个Alpha-3吧！”艾轲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体机器人，“那么，这个Alpha-3又能做什么？”

“也难说有特别的思路，只是想试试看，看能否向强智能再迈出一步……想想那些小猫，猫耳朵随情绪变化而摆动，像是灵敏的小雷达，猫尾巴也会随情绪变化而摇动，那么，作为生物传感技术，Unicorn技术目前解决的是脑电传感，假如我们在程序设计中输入更多人体情绪数据，将脑波芯片变成更复杂的情绪芯片，使机器人变得更像真人……”

“哦，真人……”

艾轲下意识地望着LY那本厚厚的病历。

“没有具体的原型人物……”顾濛试图辩解，“是综合多个人……”

“你是说给我听吗？”艾轲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了，“我屋里就有测谎仪，它的精确度你也知道。”

“也许咱们是该散伙了……”顾濛赌气地板起脸，“也罢！也是一种解脱！”

艾轲意识到事态严重，语气便有些缓和：“别生气，我无权干预你的独立研究。事实上，我是想给你更大的支持。”

“好吧，我很期待！玛利亚嬷嬷也说了，人性比程序更复杂……”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