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考题目中的那个疑问之前,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容纳一百万亿首诗呢?它是一个压缩舱吗?它是一个远古遗迹吗?它是由原子文字构成的吗?
雷蒙·格诺给出的答案似乎很简单,他并未颠覆文字的存在样态,也并未设想一个未来的文字生成模式。他用十首十四行诗就完成了这个挑战。十首十四行诗的每一行可以独立取代其他任意九首相对应的一行。相当于说,在一首空白的十四行诗中,为每一行提供十种填充方案,这便有10-14/100 000 000 000 000首诗歌诗歌。如此,这首空白的十四行诗也就是一首作为一百万亿首诗的十四行诗,它便是这部被称作“一百万亿首诗”的作品。在雷蒙·格诺的策划和写作下,这个作为一百万亿首诗的十四行诗平均地以十首十四行诗呈现出来,它们可能比其他(10-14-10)更贴合一首诗歌。
▲《一百万亿首诗》(法)雷蒙·格诺 著,吴燕南 译,中信出版集团·湖岸,2020年3月。
从主题上看,这十首诗分别写作了:南美、古希腊、海洋、印度、意大利、旅行、双生、诗歌、饮食、死亡。让我们丢下这十首诗歌,从(10-14-10)首中择取一首分析。我选择的方法是选择第X首的第X行,从 1 开始计数。考虑到翻译中译者为符合平均的十首诗歌对词语所做的操作——这个操作带来的丧失在很大意义上是从法语到中文所必然的对于那个“纯语言”的折射和缺憾——我和陈浓(法语学者)对于这一首诗歌进行一些微调。这首诗便是:
潘帕斯国王转衬衣改变主意
因额尔金伯爵无视他的尊严
他从老橱柜里挑选樱桃一粒
她如风拂过山丘瞬间天色变
比萨斜塔定格在手中的相机
开心的乡下人不知道被消遣
即使私生兄弟低贱来到人世
辞令纠正也难让众人来喜赞
饿狼爱母鸡肥也爱公鸡骄傲
儒夫的托词掩不住苍白面貌
谁喝了马黛茶就成阿根廷人
他的雕像在船底随水流轻漂
说声抱歉没有鲸也没有海豹
无论金钱地位不过黄粱一枕
这首诗讲述的是:潘帕斯国王在额尔金伯爵的无视下改变主意,他从橱柜中取出一粒樱桃,这只樱桃吹拂如一阵风,越过山丘。乡下人被比萨斜塔的照片所取信,开心得不得了。潘帕斯国王为私生的兄弟所做的说辞,堵不住人们的口。他如同一只爱公鸡又爱母鸡的饿狼,这时候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像阿根廷人那样喝口马黛茶吧。潘帕斯国王不觉梦到自己的声名正像一艘沉船,失落了鲸鱼也弄丢了海豹,金钱和地位不过是黄粱一梦。
正如它所呈现的,相比于那十首诗歌,这首诗显得破碎、分散,它似乎调动了太多不同语境的内容而无法将它们完好地拼接在一起。但更应该思考的是,在如何具有限定性规则情况下,格诺是如何做到写了一百万亿首诗呢?
这里就不得不回到十四行诗本身所具有的限定性上了。这里先把韵律规则放在一边。什么才是十四行诗的元限定性呢?或者说什么才是雷蒙·格诺这首作为一百万亿首诗的诗歌的元限定性呢?
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再次回到这个一百万亿首诗上。请看第一行和第二行。第一行用一个主语和一个行动构成了一个基本情节,而这个主语基本上就代表着所在十四行诗的主角。同时应该注意到的是——第一行的十行诗句具有相似的语法构成。第二行则是另一个情节,但它相对来说更小,只起到修饰和点缀的作用。同时应该注意到的是——第二行的十行诗句共同聚焦在了牛/鼻/感官/外观上,一则有感官和身体的意义,一则有情绪和生死的意义——这一显一隐既构成了语言的双重性(能指和所指,主体与副本……),又为语义和文本的展开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路径。第 Z 行(Z 指的是1到14行中的任意一行)在语法和语义(可以将它们看作是能指和所指)两方面都保持了一定的相似,这让他们可以彼此取代。这还不够,让我们再次回到所选出来的这首诗歌。前四行是一个潘帕斯国王的动作与情节的局部的取景,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更有规定性;五到八行是延宕开的、引入第二视角的、邀请更多的动作和情节的故事,相比于前四行它的规模和主题更大;九到十一行是这个故事的高潮部分,很多动物和人物被借用了,它逐渐进展到历史和传说的维度;十二到十四行是寓言阐释和隐喻披露的部分,它将故事和历史都消化了干净,只剩下一个如此具有宽慰性的箴言,其中第十四行有着掷地有声和通透洒脱的品质。
综上所述,这个作品具有如下的元限定性:第 Z 行具有相似的共享的语法、语义和主题;十四行遵循了一定的演进策略。
为了更深地理解上述问题,让我们回到雷蒙·格诺的生平和当时的环境中。1903年,格诺出生在法国的勒阿弗尔,在大学获得了拉丁文和希腊文专业、哲学专业学位,他也学习了文学和数学,一战和二战期间都曾在军队服役。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伽利玛出版社工作,1956年担任七星文库的负责人。他曾参与到超现实主义的文学潮流中,但后来便与之分道扬镳了。1950年他进入了啪嗒学院(College de Pataphysique)任总督,该学院是在阿尔弗雷德·雅里的啪嗒学(Pataphysique)基础上的产物,它试图连接形而上学和文学的关联,它基本上类似于荒诞学。他的作品中著名的有《风格练习》(1947)、《地铁姑娘扎姬》 (1959)、《一百万亿诗篇》(1961)。《风格练习》将一个故事用了 99 种风格和类型演绎。《地铁姑娘扎姬》出版后很快便被路易·马勒改编成了电影。他还将阿摩斯·图图欧拉的《棕榈酒鬼,以及他在死人镇的死酒保》译成法文。
最重要的是发生在1960年的乌力波/潜在文学工场,这是由弗朗索瓦·勒利奥奈创办的文学团体,它吸纳成员包括乔治·佩雷克、伊塔洛·卡尔维诺、杜尚等人。乌力波在整个文学光谱中占据了一个很特殊的位置,它既可以看作是拉丁诗歌的现代化,又可以看作是对于超现实主义等主义或潮流的反抗。现代以降,自由诗便取代了格律诗成为主流,格律的废除便是一个可见的迁移路线,而乌力波所做的正是对格律的声张,对格律的强化和内化。自然,格律饿的退场并不那么绝对,自由诗也遵循着显在的和隐在的格律法则,由阿马特·丹尼尔开创的六行诗(Sestina)便是一例,从但丁到阿什伯利都是它的附庸。
由格诺本人强调的乌力波有以下三种美学诉求:朴素的(naive)、展现匠艺的(craftsmanlike)、有趣味的(amusing)。关于乌力波的操作指南,或许乔治·佩雷克的例子最为恰当,他的《消失》和《重现》,前者在元音中不取字母“e”,后者只取字母“e”,而这便是力波语法规则(lipogrammatic),即“散文术或诗艺,这种技术对自己施加减少字母表中的一个字母的规则”。据余中先说,这种实验让他想起了童年游戏“十八翻”,三国人物或截成头腹腿三段,它们可以任意组合在一起。这个类比是非常恰当的,乌力波人很相信约翰·赫伊津哈的信条,“所有的诗都出自于游戏”。在游戏中,人们沉浸其中,自为自愿,正如格诺所说,“唯一的文学是自愿的文学”。
▲《风格练习》(法)雷蒙·格诺 著,袁筱一 译,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
乌力波的游戏开始于数学。格诺便是一个数学游戏的爱好者,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数学的业余研究者,通过数学研究,他也将文学和数学做了某种结合。格诺自 1948 年起便是法国数学协会的一员。在斐波纳契数列的启发下,他提出了格诺数列、超级质数(hyperprime numbers)。在乌力波期间,他的关于“X将Y代换成Z的关系”(“The Relation X Takes Y for Z”)和超图(hypergraphs)的文献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在《风格练习》和《一百万亿首诗》里都包含着一种数学潜能,它的潜能如同约翰·凯奇和皮埃尔·巴尔博所蕴含的潜能。
在世界文学历史的横切面上,乌力波的存在和所谓后现代主义潮流和理论潮流是并起的,它们用文学的傲慢对抗着历史和现实的僵硬和异化。掩盖在其刻板的规则之下的是乌力波人对于一种文学的超越力量的追寻,这种追寻并非一次精神谵妄症,也绝不仅仅只是雕虫小技。
纵向来看,乌力波是受惠于俄罗斯、东欧和法国的形式主义者的,弗拉基米尔·普洛普的童话叙事功能研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研究……它们在提供了将文学想象成逻辑之上、叙述之上、本能之上的存在,它将自己分为可规则化的和不可规则化的、可叙述的和不可叙述的、本能的和超越本能的,从而将自己从世界的机器中打捞了上来。
比格诺更具有人文主义情怀的盟友卡尔维诺也将文学称作机器,他说,“文学的确是一种独立于文人个性并且按照自身材料所包含的可能性进行的组合游戏;但是到了某个时刻,这个游戏却被赋予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意义。……围绕着写作机器,隐藏着众多个人或者社会的幽灵。”是的,在为受压抑的灵魂说话的道路上,文学渐行渐远,正是通过这条自由之路,这条批评之路,“人类走向一条可见的光明之路。”
作为一个机器——它甚至很粗糙——的一百万亿首诗,赠予我们190258751年(注:代表了读完这些所有诗歌的用时)的时间。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