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5日,是汪曾祺先生100周岁诞辰。
汪曾祺的小说自成一派,深受几代读者的喜爱。作为对蒲松龄《聊斋》的改编“实验”,《聊斋新义》是比较特别的一部,1988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以来,被众多读者争相传阅。近期,由著名编剧史航策划并作序的《聊斋新义》单行本出版,以此来纪念汪先生的百岁诞辰。
“我想做一点实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1988年,汪曾祺在给《人民文学》的创作谈中这样写到。
《聊斋新义》是汪曾祺对蒲松龄《聊斋志异》部分篇章的改写,共13篇。汪曾祺保留了古代笔记小说的叙事特点,削弱原著中传奇性的情节,以独有的清新质朴的语言魅力,将古本《聊斋》的故事和人物注入现代意识,从一个新的高度对原著中男女之间、人狐之间,甚至人与动物、死物之间的故事进行了颠覆、重构与提升,使其不再只是奇闻异事的记录。
汪曾祺之子汪朗先生认为,父亲独有的清新质朴的语言魅力,以及他对传统文化的挚爱,改写《聊斋》再合适不过。“新书对原著‘小改而大动’,故事和人物的描绘变得清晰明了,从现代人的哲学观念、审美视角,注入更多的生命意义和人性的幽微曲折,即便是细致微小的情节也能引人深思。”
在对比不同版本的《聊斋》时,史航列举出了很多《聊斋新义》中改写的故事。“《蛐蛐》中的儿子为了帮助父亲摆脱官府欺压,化身成为一只蛐蛐,但在结局最终死去,无意增加了小说的悲伤色彩;《双灯》中丫环对二小说‘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我就得走了’,这种超越旧时世俗的婚恋观在当下社会也毫不过时……”,汪曾祺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颠覆、重构、提升了聊斋原著故事,让这本古代小说充溢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异魅力,散发出更多时代新义。
从六朝到明清时期,民间流传有很多魔幻故事,蒲松龄的《聊斋》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著名学者、传记随笔作家止庵觉得,《聊斋》在汪曾祺的改写下,成就了一个生趣盎然的世界,“将古代汉语转化为简洁明了的现代汉语,人与妖的阴阳世界不再变得冲突、对立,故事的总体脉络没有多大变化,却更注重生活化和哲理性,从而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
本文摘自史航为《聊斋新义》写的序言一篇,“不埋没一本好书,不错过一个爱书人,”以此纪念永远的汪曾祺先生。
《聊斋新义》
汪曾祺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0年1月
明人宋懋澄致友人信札里写道 :“少苦羁绁,得志但愿蓄马万头,都缺衔辔。”
即是我们常说的信马由缰,只不过人家是乘以万数。
汪曾祺也是有这种豪兴的人吧。
他给老友朱德熙写信,提了一个明知道“不成熟的小建议”,让老友他们张罗出一本《考古学——抒情的和戏剧的》:“先叫我们感奋起来,再给我们学问。”
《聊斋新义》也是这样的一本感奋之书,只是用笔简易,态度从容,简直太从容了,像他平时挤点菠菜汁画出的国画,基本不容你拍案叫绝(你的手不痛,人家案也是会痛的),他就想让你知道,《聊斋》是可以在从容中让人感奋的。
汪先生在爱荷华写作中心访学期间的家书,提及正在动笔的《聊斋新义》——
我写完了《蛐蛐》,今天开始写《石清虚》。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说。估计后天可以写完。我觉得改写《聊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这给中国当代创作开辟了一个天地。(1987年9 月20日致施松卿)
继续改写《聊斋》。我带来的《聊斋》是选本,可改的没有了。聂(华苓)那里估计有全本,我想能再写几篇可 改的。(1987 年 10 月 12 日致施松卿)
古华叫我再赶出十篇《聊斋》来,凑一本书交陈映真在台湾人间出版社出版。我不想这样干。我改编《聊斋》,是试验性的。这四篇是我考虑得比较成熟的,有我的看法。赶写十篇,就是为写而写,为钱而写,质量肯定不会好。而且人也搞得太辛苦。(1987年 10月 20日致施松卿)
《聊斋》续篇恐在此也难写,我得想想。你叫汪朗或汪朝给我买一套《聊斋》的全本。我带来的是一选本,只选了著名的几篇,而这些“名篇”(如《小翠》《婴宁》《娇娜》《青凤》)是无法改写的,即放不进我的思想。我想从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篇章改写。(1987 年 11 月 24 日致施松卿)
挺好,老头儿在异国他乡新朋故知的簇拥中,还是找到了这样一个一等消遣。
不在国外,他还未必有兴开笔吧。
电影《一代宗师》有句台词,是编剧邹静之的得意之笔,可惜没有呈现在通行版本里 :“没有他乡,哪有故知。”
江苏高邮人汪曾祺,在美利坚国爱荷华州,与山东淄博人蒲松龄重逢了。
四大名著,他没有动过改写的念头,他选了《聊斋》。
他的小说《鉴赏家》有一句诗,是画家季匋民写给他的朋友果贩叶三的:“为君破例著胭脂。”
诗人俞心樵在诗里问过:“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谁能把旧的创造出来?”
不声不响,闲来无事,有人下厨了。
具体为什么选了这几篇,作者自有《前言》,无须后生小子赘述,我只在这里抢着说一句 :
我最爱《捕快张三》,那才是除了汪曾祺谁都写不出来的。
他老师沈从文写不出来,我一直敬重爱惜的孙犁,估计也写不出来。
汪曾祺对人的热爱,就在于他想帮所有不算坏的人求生,甚至直接用他的笔放生。
可惜他没有改编《王六郎》,那是《聊斋》里我的最爱。
不过, 汪曾祺最好的小说, 都是讲着王六郎式的故事。《鉴赏家》是,《星期天》是,甚至《寂寞与温暖》也是。
人再穷愁困苦,都有个知己在等你。
以前有个女记者问科学家霍金 :“这一生有什么事情真正打动过你?”
霍金回答:“遥远的相似性。”
汪先生生前,我见过一次,是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上,我排在队里,请他在《榆树村杂记》上面签名,记得他的眼神很犀利,又近乎睥睨,就觉得这老头儿很不好惹。
这么多年过去了,把能找到的所有汪作都读了,连他的题画的每个字,连他应酬之作的对联都看了……现在渐渐确认,这个老头儿很好接近,甚至也挺好懂,只是非常难于形容,难于概括,所谓清光自难名。
好在老头儿自己写过一个故事,一个乡民朱小山的故事。朱小山下田点豆子,地埂上都点了,还剩一把懒得带回去,搬起块石头,把剩下豆子塞到石头下面。过些日子发现石头离开地面了。豆子发芽,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朱小山惊奇了好多年,跟好多人讲这事。
人家问:“你老说这事是什么意思?要说明一种什么哲学吗?”
“不,我只想说说我的惊奇。”
我写这个序,也就是想说说我的惊奇。
作者:史航
(晶报供稿)
编辑 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