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可能成为压倒本已陷入寒冬的实体书店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知名如单向空间,由许知远创办,又地处文化资源最为丰富的北京,也不得不为了保卫自身,发公开信众筹求续命。按单向空间披露的数字,在疫情蔓延的一个月里,他们旗下的4家书店平均每天只能卖出15本书,“而其中一半还是爱书如命的同事自己买走的”,书店坦诚已濒临绝境。
先天优势明显的单向空间况且如此,那些散落在各地的独立书店就更难撑下去了。直播卖书、线上分享会......虽然各个书店想尽办法自保,但也注定收效甚微,向社会求助几乎成为了书店最后的希望。而每当有书店发公开信求续命,总能引发一时的热议,大家最不忍看如同孤胆英雄般的书店消失。伸出援手拯救文化孤舟般的实体书店,俨然是一种英雄主义情怀。
靠”拯救“而存在的书店,最终也只能是易碎的。在今天,书店的多种功能实在太容易被取代了。若把书店当成书的陈列架,那多数人最终还是选择去电商那里买更便宜的书,或者上微信读书免费阅读;而书店一般举办的分享会、读书活动,也未必非得在书的空间内进行,咖啡馆、图书馆同样环境优雅精致;但假如书店是以书为门槛,那也许能起到一些筛选书和顾客的作用,但这个筛选在今天显然是越来越弱的。
我们总是习惯泛泛而谈我们为何需要书店,比如纸质书的不可取代性、公共空间的意义等等,把书店浪漫化成最后的文化坚守,但骨感的现实总会以给予最让人失望的回击。
与其把书店当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冒险事业,我更愿意关心真实的书店何以存在。《书店日记》就叙述了一个真实书店的日常。 作者肖恩·白塞尔(Shaun Bythell)是苏格兰最大的二手书店、一家名叫“书店”的书店的店主,他也是威格敦图书节(Wigtown Book Festival)的组织者之一,《书店日记》是他的第一本作品。
《书店日记》
肖恩·白塞尔 著
顾真 译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
正如豆瓣上大多数人的点评,这是一本流水账作品——《书店日记》章节就是以日期为线索,记载了书店从一月到十二月的日常。无论作者本身多么有趣,在书中的幽默机智都只是灵光一闪,而且大多数是吐槽各式奇葩的顾客,其余大部分内容都是琐碎而凌乱的记载,比如书店的猫屎味、比如日益下降的营业额......“别以为二手书商的世界是一曲田园牧歌一一炉火烧得很旺,你坐在扶手椅上,搁起穿着拖鞋的脚,一边抽烟斗一边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与此同时,络绎不绝往来的客人个个谈吐非凡,在掏出大把钞票买单前还要同你来一段充满智慧的交谈。真实情况简直可以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最贴切的评论或许还要数奥威尔那句:上门来的许多人不管跑到哪里都是讨人厌的那一类,只不过书店给了他们特别的机会表现。”
若想击破你对开书店的幻想,不妨读一读这本书。而我读罢这本书,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看到这本书。我曾经开了一家书店,然后迅速倒闭。而这段经历给我的启示是,美好的书店也许就是一场美好的意外,书与店的结合,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必然存在的必要。
我开的书店在深圳大学旁的城中村桂庙,名为野人书店。这个名字一开始就有抄袭之意,抄袭的是另一家更早开在桂庙的荒野书店。荒野开在桂庙某条巷子里某座废弃工厂的阁楼上,门前窗后都是食肆,地理位置上的偏安一隅,使得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书店内只有一只身材臃肿不好动的八哥阿B,和沉默寡言的老板,以及涂满深邃蓝色的墙。
荒野书店
隐于闹市之中的荒野不大,也很简陋,两侧摆着放满了书的书柜和一个用砖头堆砌隔出来的水吧,中间放着一张白色的长桌,几张沙发散乱在各处,这样的布置,也算是满足了书店的基本功能。第一次到荒野,是因为尚在读大学的我去参加一场读书会。每个周五,十几人的读书会,虽略显拥挤,庆幸言语和思想不占空间,我们可以大谈何为公正,谈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谈论这个娱乐至死的世界。按照我师兄迟迟的说法,校园作为公共空间的意义已经被遮蔽、遗忘,荒野成为学生时期我们在公共空间上的另一层补充,我们紧接着办杂志、做公号,开始有意识地参与一些公共话题,向外输出一些观点。
荒野大多数时候是冷清的。不仅仅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更准确的说,是个性使然。我所说的个性,既可以表述为荒野书店的个性,也可以表述为老板黄瑜的个性,甚至可以说是阿B的个性。你很难在别的地方看到如荒野身上所存在的一致性:老板一般不会坐在水吧后面,很多时候,他都是随意地坐在书店里的某一个位置上,手上正捧着一本书在阅读。有人进来时,老板会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最多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就接着埋头读他的书,直到你有除读书以外别的需求;而阿B听到开门声,一路小跑到门口,嗅一嗅入门的人,接着默默地离开,从不会表现出过分的热情;而书柜上的书,大多是老板喜欢的文艺著作、古籍诗钞和严肃的学术读物,令大部分人觉得难以亲近。荒野的散漫不羁,很难博得消费者青睐。大多数人只是进来匆匆一瞥,随手翻一翻书,就带着失望离去。
荒野书店
而我们参加读书会的这些人,难称得上是“消费客群”。常常点上一杯饮料,就坐上一天,有时候干脆什么都不买。看到合意的书,也常常因为囊中羞涩,转头抄上书名到网上买。然而老板黄瑜也并不在意,我们也不会不好意思。他是某北京高校的高材生,会编程,常常接上一些私活谋生,来深圳开书店只是一种短暂的栖息。我问他为什么会开荒野,他说原因就是两个字,热爱。在他看来,荒野其实就是他的一间书屋,哪一天他不想开了,他就不开了,想赚钱的人从来都不会选择经营书店。后来他真的关掉了书店,再后来,听说他去外国学做厨师,也结了婚,过上了家庭生活。
我之所以会开一家书店,也是因为这段经历,想要再造一个“荒野”。从一开始的轰轰烈烈,到后来草草收场,我才意识到我并不适合开一家书店。我耐不住寂寞,心情急躁,拿着不多的启动资金艰难度日,在计算细微的收益间逐渐忘记营造公共空间的理想。然而,一家书店最重要的是气质,而这个气质其实是开书店的人自带的,是不可复制的,也自然难以有商业逻辑。当书店变成店时,就早已失去了营造公共空间的可能性。
一家美好的书店不能复制成其余的店。就像单向空间对我而言,只能是一座遥远的文化地标,一家摆列书的店,难称的上什么公共空间,它无法在精神上对我产生任何影响。哪怕许知远跟我聊两句,我也很难找到荒野之于我的意义,一旦想到书店是一个营业场所,店家背负着沉重开支,就很难让人流连忘返。从某种意义上,一个带有个人气质的开放图书馆,或者像汉娜阿伦特家里那样的“文化客厅”,也许比书“店”更让人容易卸下负担,成为更类似于公共空间的东西。
美好的书店都是一场美好的意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书店主恰好真的爱书又耐住寂寞,恰好不为谋生或养活员工,又恰好遇上一群愿意自我启蒙的公共读者。在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这些已是稀缺的条件。
让美好的书店都成为一种回忆吧,别去折腾他们了。
(晶报供稿)
编辑 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