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寻常山水,倘若有幸栖息过一个高贵的灵魂,那么这山这水也会被点染得灵光熠熠,四处生辉。台北市北郊外双溪畔,有一条名叫临溪路的小街,小街的外段穿过东吴大学喧闹的运动场,中段则是弦管悠扬的音乐厅,再向前行,忽见林木掩映中闪出一座清幽的小院,院门上以很小的字体竖写字:“素书楼”——哦,这就是享誉天下的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故居了。
(一)
在中国学术界,钱穆先生堪称是一座巍峨的高峰,他的国学研究,兼涉经史子集,著作等身,尤其是对千百年来儒家学说的源流发展,有着精深透辟的研究,因而被学术界尊为“一代儒宗”。自60年代末,他便定居在台北士林外双溪边,读书讲学,笔耕不辍。从此,这片闹中取静的“半亩方塘”,便成了泽溉众多学子的“源头活水”。春秋代序,斗转星移,素书楼外的林间小径,每每迎送着一代鸿儒在此踟蹰沉吟,而素书楼内的厅堂书室,则每每亲聆着一位智者在此传道授业。一缕缕思想的鱗片,在这里凝结成心智之果;一篇篇道德文章,从这里飞向了四面八方。
“素书楼”这个名称,据说是源自钱家的老宅。钱穆出生于江苏无锡七房桥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族,钱家老宅的第三进称为“素书堂”,钱穆之母即长居素书堂东厢。钱穆游学半生之后,筑室于临溪里,便将新居定名为“素书楼”,以此来纪念母亲的养育之恩,同时,也寄托着先生怀乡念土的情愫。钱穆先生在素书楼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23年,1990年8月30日,先生以96岁高龄仙逝。两年以后,素书楼改建成“钱穆先生纪念馆”,专门陈列钱夫人胡美琦女士捐献的先生藏书、作品、手稿及其代表性遗物。从此,这座并不起眼的小楼成了一处吸引众多学人前往拜谒的文化景观。
(二)
尽管我的国学基础尚不足以攀登钱宾四先生所构建的学术高峰,但是对这位当代大儒的景仰却由来以久。1996年3月3日下午,当我轻轻推开“素书楼”的大门,立即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儒雅之风扑面而来。进得楼来,左手是一间宽敞的会客室,摆放着几组沙发,几件旧式家具,一面墙上高悬着钱先生最推崇的宋代大儒朱熹的几幅手书拓片,正中一幅写的是“静神养气”四个大字,这实在是钱先生的夫子自况。据馆员介绍,这个客厅既是先生的会客之所,也常常被用来为研究生讲课。如今,哲人已逝,风范尤存,置身于一代宗师的讲坛,虽不闻其声,却也如沐春风了。
先生的书房设在二楼。左手是一间办公室,安放着一尊钱先生的半身雕像,安详和蔼,颇具长者之风。靠窗一张写字台,一把靠背椅,可以想见,钱先生在这里伏案耕耘的身影。我近前观看,发现写字台上摆放的那块旧砚,原来是由西湖雷峰塔上的一块古砖磨制而成的。作为一座早已颓败的文化象征物的残片,它今天竟赫然摆放在一代国学宗师的案头,滋润着大师的笔墨书写着文化新篇,这不同样是极富象征意义的一幕吗?
在素书楼,最具吸引力的部分是钱先生的藏书。在先生的办公室里有一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边陈列着先生的常用书籍。而先生的书库则设在二楼办公室的对面,一排排的书架分类摆放着经史子集各种图书,每一本书都有编号,整齐而有序。其中有一个书柜里专门陈列着钱穆先生的著作,一本本如同整装列队的军阵,在人们面前展示着中华文化的无穷魅力。不同时期的不同版本,记录着一位肩负文化使命的思想者,在五千年文明长河中牵引着沉重的纤绳,艰难跋涉的足迹,从纸张泛黄的旧版到豪华精印的新版,则昭示着一位学者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一步步征服世界的辉煌历程。面对钱穆先生以毕生心血营造的这座文化宝库,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想:中华文化作为人类从古至今绵延五千年而始终不曾泯灭的唯一范本,不正是靠着一代代肩负文化使命的大智大勇者,摈除一切杂念,拼将全部心血,毕力耕耘,不问收获,将自己全部心智汇入浩浩长河,才使得从远古传承而来的文明之火,代代不息,生机无限,从而照亮了后人前进的道路吗?我由此记起钱穆先生书写的一则条幅:“学贵大成不贵小用,大成者参于天地,小用者谋利计功。”钱穆大师不愧是一位以毕生所学“参于天地”的大成者!
(三)
“素书楼”目前已隶属于台北市立图书馆,是该馆的一个特设分馆。馆内的藏书、资料、手稿、期刊均采用开架式陈列,可以随便阅览,但只限馆内不得外借。在一楼会客厅对面,便是宽敞明亮的公共阅览室。在这里不仅备有各类报刊杂志,而且收集了最完备的有关钱穆先生的各种剪报资料,成为研究“钱学”的重要场所。
尽管我的时间有限,但还是坐到了阅览室里,静下心来翻阅一本剪报资料。我被一篇记叙钱穆先生1992年归葬大陆故里的文章吸引住了。文章的作者是钱先生的二公子钱行。据文中透露,钱穆先生的灵骨,在其逝世一年零四个月之后,终于返归故里,实现了钱夫人在其亲撰的挽联中所写的:“方期海宇升平,侍君百岁归田里”的夙愿。一代国学宗师,终于魂归故园,这是足堪告慰于钱穆先生在天之灵的。
然而,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在同一本剪报资料的另一箱文章中,却披露了钱先生晚年被迫迁出素书楼的一段内幕——据文章指称:台北市的某些当政者以清査“国家资产”为由,将钱先生所居之素书楼列为“国产私用”。一生洁身自好的钱先生,岂肯枉惹腥膻?断然决定搬出素书楼,另谋新居。然而,钱老毕竟96岁高龄,迁居不久,便溘然长逝。
这就是说,素书楼并没有成为钱穆先生的终老之所。我向馆内的值班人员询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始末,他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只是强调“这是党派之争的一个副产品”。我无言。
在我告别素书楼的时候,暮色已悄然降临。我不禁联想到:当初钱穆老人迁出素书楼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该不会也像这沉沉暮霭一样昏暗而阴晦吧?
素书楼啊素书楼,你眼看着一代儒宗来复去,去不归,你又该作何感想呢?
(原标题《素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