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侦探》剧照
他看着明明像个青年,要不是已经做了25年戏剧、创作了56部原创作品,怎么都不相信他已经是57岁的人。
他是戏剧导演林奕华,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停歇的思考状态,天真的好奇心和成熟的洞察力同时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但在与戏剧相伴多年后,他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有条件将60岁活成40岁的样子,但随着人生的累积,情绪慢慢叠加,突然有一天就满溢了,人突然就老了。” 林奕华说的是自己,也是戏剧。他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做了56部戏居然全部在讲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成长的困难。
10月28-29日,“非常林奕华”戏剧工作室创团25周年最新戏剧《心之侦探》将在深圳保利剧院上演,并拉开全国巡演。日前,林奕华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柯南·道尔
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关系是“需要”
自两年前推出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起,林奕华开始了全新的创作主题“生命三部曲”,他用艺术、哲学、科学分别代表人类难以分割的三部分——Soul、Mind、Body,《梁祝》讲艺术家,《心之侦探》聚焦哲学家,科学家的末部曲则仍未知。
《心之侦探》以柯南·道尔原著小说《福尔摩斯》为灵感,林奕华酝酿了两年,在七天里完成了四万多字的剧本定稿。与他以往的戏不同,《心之侦探》的舞台空间很窄,起因是受这出戏在香港首演的剧场(高山剧场)所局限,“但这似乎恰恰切合了现代人性,所有的生活压力让人变得越来越浅。”
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故事吸引林奕华,不是因为好奇这对“好基友”扑朔迷离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坚信,柯南·道尔在创作这两个人物时,其实就是在写同一个人。“他们两人的孤独不是他们的孤独,而是柯南·道尔的孤独。”
“柯南道尔本人和华生的相似度很高,和福尔摩斯几乎不像;他创造出了福尔摩斯,因为他需要福尔摩斯,创作是帮助自己寻找自己、了解自己的一条出路。”林奕华说,“但他不要演英雄,而是通过华生的第一视角,把福尔摩斯写出来。”
很多戏迷都很好奇,林奕华——这位在1989年筹划了第一届香港“同志电影节”并首个使用“同志”来代称同性之爱的先行者,如何看待福尔摩斯与华生之间的关系。
林奕华说,爱情本身与性别和性都无关,人甚至可以和自己谈恋爱,伴侣只是一种自我欠缺的投射。“人们总是习惯用一种固有的结论和角色名称来定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爱情其实很狭窄,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关系明显是大于爱情的。”
“需要,才是福尔摩斯和华生之间的关系。”林奕华认为,“他们两人的幸福来自从人格到生活都非常了解和能够满足彼此的需要,这是一种浪漫,用冒险来成就。”
宣传照
“普通人”是一具逃避自我的躯壳
《心之侦探》探讨生活中越来越少见的哲学。
过去人们总是凭借经验来取代哲学和科学指导生活,可现在甚至连经验都不再需要。“因为经验需要时间,人们舍不得花时间去经历,而只需要答案和结果。”林奕华说。 舍弃个人经验,套用他人结果,省去碰壁的风险,伪装上“普通人”的躯壳。
《心之侦探》的整个上半场都在探讨,很多人“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因为普通人更容易“幸福”,不容易孤独。 然而这种所谓的幸福,却像一把枷锁。人们害怕不合群,害怕特立独行。
“我们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认知,我们的存在仿佛是为别人而存在。”林奕华说,很多现代人的存在感都要靠在朋友圈赢得关注,通过礼尚往来的点赞来获得。
“我们在朋友圈偷窥着他人,对他人下着定义;也希望他人关注自己,但只限好的那一面。”
林奕华说,鸡汤在朋友圈盛行,就是因为鸡汤习惯替读者下结论。“鸡汤到最后永远是句号,而哲学却是问号,普通人则徘徊在十字路口——这是各自的选择。”
林奕华说,“普通人”并不是一个中性词,而是一种既定的性质。 普通人有责任,但只须按照大部分人的权利与义务来决定人生。“我的责任也是所有人的责任,不会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每个人都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来宽恕自己。”
最让林奕华感到焦虑的是,普通人不思考,也不寻求改变。“我们只看我们喜欢的世界,受不了半点委屈,生活维持在粉红色泡泡中,永远只有自我欺骗与绑架。”
而戏剧不同,它提醒你,你不舒服,需要排毒,让抗体活动。《心之侦探》则提醒你,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找线索,为自己的人生查一次案。
林奕华曾经做过的戏
“我本可选择当一个更受欢迎的导演”
戏剧让人不舒服,可偏偏现在很多观众进剧场是为了找舒服。他们希望在舞台上看到一面墙,五彩斑斓写好答案;可真正的戏剧偏偏是一面镜子,会让观众看到自己的灵魂。
林奕华非常担忧,有一天戏剧会“死”,不是这种形式消失或被替代,而是它所包含的思辨、所代表的精神会消失,“戏剧不再像以前,可以把我们的思考带到月球、带到外空。”
“怕老,其实是怕别人觉得你没有价值。”林奕华说,可是很多人一生下来,样貌变老了,却没有得到成长。
做了25年戏,林奕华开始对戏剧感到悲观,但他不消极。他抱着会有一千万人能看到的理想去做每一部戏,并且相信好的东西哪怕在作者死后也能被看到。
最近两年,林奕华开始做“舞台映画”,也就是在剧院里放映自己过去做过的戏剧作品,但他会选择自己不那么被人熟知的内容。“如今回头看,这56部作品就像一部作品,都在讲成长的困难。”
1991年,林奕华的创团作品《男更衣室的四种风景》已经和今天他的作品有着极大的相似,一样的木制舞台,一样行走在危险边缘试探着观众的不适,一样让观众看不懂。
“看不懂,正是思考的开始。”
1998年,林奕华在台北做了实验戏剧《A片看得太多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舞台跑上跑下,互提要求去看那些猎奇的景象,可是每一个都是“以为看到不一样的,其实都看过了;可能忘了,但是真的已经看过了。”
2005年,林奕华邀请梁咏琪和詹瑞文出演《大娱乐家》,这部戏大段时间里无对白,用“鸟语”呈现着电视上最烂俗的韩剧、最干涸的笑话、最无力的喧嚣;虽然没有台词,观众却可以毫无压力理解内容。
“因为娱乐千篇一律,娱乐让人放弃未知,没有意义,让人失语。”林奕华说,“现在人们所谓的金句,也不过是一个路牌,说,你就住在这里吧。”
而到了2015年,林奕华无心地在《心之侦探》中编排了与《大娱乐家》截然相反却异曲同工的一幕——四位主持人在电视上喋喋不休,每一句话观众都能听得懂,但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么,那些源源不断的笑声后面是划破天际的空虚与孤独。
“喧哗的时代,我们只想听到声音;大家要看的不是新意,而是新人。”
对电视圈和娱乐生态非常了解的林奕华说,自己其实本来可以选择去当一个更受欢迎的导演,去做娱乐观众又赚钱的事,“但是这样会违背我内心的需要,所有我只能排四个小时的《心之侦探》,这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也是娱乐和快乐的区别。”
《心之侦探》和林奕华以往的任何一部戏都一样,很烧脑。 “烧脑和烧柴一样,就是要给自己温度,不烧脑会冷到自己。”林奕华说。
编辑 刘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