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52集)
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2019-05-20 07:55




这金券形如覆瓦,这丹书光色灿然,这是官家赐予我的“免死牌”。自古及今,皇帝赐予公侯勋爵的“免死牌”皆为丹书铁券,而官家赐我的却是丹书金券。这是怎样的旷古恩典!褒功免罪,世叨荣宠。这金券剖而为二,一半归我执作免死牌,一半付藏宫掖备验。

皇恩浩荡,圣意昭然。官家以河山之誓赐予我恩典,我却在这金牌上看到了血色。这券文中并无“谋逆不宥”的字样,而官家自可随意施加这罪名。先赐券,后赐死,持铁券而不得其终者亦早有先例。朱友谦助李存勖取天下,灭梁后李存勖赐朱友谦以铁券。朱友谦一门三镇,诸子为刺史者六七人,将校剖竹者又有五六人,恩典之盛,时无与比,而其合族二百余口终不免为李存勖所灭。

我本是为求杀掉樊知古,官家却以这金牌与我立誓。父亲的重托远比我一条小命更要紧,而我却头脑发昏领受了这信符。

官家自可为这盟约而庆幸,我却深陷从未有过的懊恼。樊知古不是也有开国勋臣的世券么?而今他却是难逃宰烹了。

天语纶音,质诸神明。官家必会履约贬除樊知古,而我却渐已有些意兴阑珊了。

一念方起,已成过去。我并非是要放弃复仇,只是不再为灭掉那样一条蝼蚁之命而躁急。

蝼蚁之命,纵有异勋奇功,官家亦可因细故而诛戮;纵是国之长城,国主亦可凭一盏命灯而决斩。

父亲是为朱铣所害,是为樊知古所害,更是为李煜所杀!

那昔日的国主不再是“违命侯”,官家已进封他为“陇西郡公”,那位昔日的小周后亦有了“郑国夫人”的封号。风传官家好色成性,郑国夫人屡屡入宫陪寝,陇西郡公便日夕以泪洗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煜的新词流传到宫中,官家便读出了另一番意味。官家虽是武人出身,却也以风雅自诩;虽非饱学之人,却也时常手不释卷。“春花”是易谢的桃花,是喻比薄命佳人,此即是指郑国夫人。“东风”乃“恶风”,这分明是说“东风”又在那小楼摧花!这“东风”又是指何人?

樊知古已遭贬降,其罪名是恃功不法,倚势凌民。官家严辞戒饬,如若骄恣如故,必将革爵夺禄,流配蛮瘴之地。

惟官家与我明了这原故,而樊知古本人只当是为权臣所陷。我不再刻意探听樊知古的传闻,或许我能等到他自生自灭。

我淹留在都,亦因我想索回父亲的遗像。那是父亲仅有的一张画像,我怕来日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我杀死王霭,却并未从裱铺取走那画像,那时我担心他们会因此找到我,他们定会以取画者为凶手。而今那幅画像就在宫里,官家却拒不赐还我。官家效仿唐太宗建凌烟阁,那阁楼里悬挂着本朝名臣的画像。名将赐铁券,名臣悬画像,后者自是更为风雅之举。父亲当年身为武将与宋军交战,这本是今上的忌讳,而官家自是智量宽宏:既敬重其骁勇,又褒尚其忠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那万岁殿的凌烟阁,在那些雍穆端肃的画像中,父亲竟是与开国军师赵普分居于两排画像的首位。我也深知官家的用意,他并非只为做给我看。他说待我寻到那传国宝玺,他将赐予我的不只是这画像。他说愿与我结为兄弟,同坐金殿龙床,他说他会以半壁江山换取那宝玺。

设若我真能得获那半壁江山,只恐迟早也会因此而搭上这条命。我已有这样的见识(我并非惜命,我只是不为那半壁江山而动心。如若献出这玉玺,即便不与官家平分社稷,我也断然能长享富贵,受用无尽。即便我不要这半壁江山,官家自会赐我以金山银山)。当年李后主必欲寻获这宝玺,本也是为保住他那半壁江山。“江南国主何罪之有?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本是太祖皇帝对徐铉所说的话,那时徐铉身为南唐使者,本是为求乞罢兵,他却也为自己预留了后路。今上比太祖皇帝更威严,卧榻之侧更容不得他人酣睡。

徐铉确是留有后路,身为棋坛国手,徐铉自有妙棋。浑朴藏势,圆融机变,一如他的书风。太祖皇帝斥责南唐国主久不归阙,徐铉却力辩南唐事宋殷勤无过,由此深得太祖皇帝好感。太祖皇帝也曾指斥李煜枉杀忠臣良将,忠臣即是指潘佑和李平,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潘佑李平曾为徐铉所排挤,他二人被杀也因有徐铉的挤兑,而徐铉的同党就是那张洎。太祖所说良将是指我父亲,父亲遇害前我曾向徐铉求救,而今我早已对他的角色起疑。

太平兴国三年,我随徐常侍觐见。我随徐常侍从崇文院角门进宫。天下无事,官家好艺文,尝著《御制角局图势》数卷。是日官家先是赐我建州紫笋茶,那是来自父亲故土的贡茶。官家又以一盘棋势赐徐铉。徐铉说圣上的变势辟疆启宇,廓焉无外,奇妙高远,而又出神入化,昔抱朴子言善弈者为棋圣,陛下亦无愧棋圣之名。官家问徐铉此势有先例否,徐铉说陛下独步千古,驰突万状,天机秘密,与鬼神通。官家说此乃“对面千里势”。

官家捏弄着手中的水晶棋子,又问徐铉曾见李煜否。徐铉说未敢私见。官家便差他带我去探访。

我随徐铉去往李煜府。李煜原本住在利仁坊的礼贤院,近来已搬入新建的“山舍”。“山舍”中的李煜会是一副葛巾野服的扮相么?

我与徐铉并辔缓行,徐铉忍不住又说起张洎的传闻。张洎虽有高官厚禄,却仍不改那贪敛本性。他时常去向李煜索钱,某一日得钱不多,竟然顺手抄走了一个金脸盆!

“何妨!反正那李煜也是无脸见人,反正他也是以泪洗面!”我随口说出这句话,并未感觉自己有多刻毒。

徐铉凄然一笑道:“人心险恶,莫此为甚!简直就是敲竹杠!可那小人又获提拔了!陛下以诗文考校,命题皆用险韵,臣僚应制赋诗,往往不能成篇,惟独那小人花俏流巧,连连中意。陛下喜悦,不升赏都难。”

我默然不语。时移物换,官场依旧还是那个官场。这仆马词章的较量,这见风转舵的争竞,这本是他们的食蛆之乐。

“空有大家之名,居然无才应制!徐某其实是不屑!不押险韵,不用奇字,惟求一个平易,一个真率!白香山亦不过如此!”

“好自为之吧!”我将当年他送我的这句话还给他。我懒得说出自己的厌恶之感。徐铉为官,圆融自如,事事了彻。那是他们狗苟蝇营的官场。他们望风顺旨,唾面自干,而我甚至不愿辅弼一个未来的天子。

我情愿拒受这丹书金券的不世之恩。

“贺者在门,吊者在闾。老朽也算活了个明白!”

我加鞭促马,不想再听他絮聒。风从西北吹来,马儿迎风躜行。李煜的“山舍”在城西北。大唐皇帝祖籍陇西,南唐皇帝自认是大唐苗裔,而今李煜又被封为陇西公,而陇西就在汴京的西北方,这昔日的国君该是有些回乡之感了。我正这样想着,就听徐铉轻吟一首古诗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编辑 陈冬云


(作者: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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