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田威
文友写了篇《我的娘伊》,看得我既心酸又亲切,通篇的方言带着故乡湖北大冶所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自己回到了千里外的故乡,回到了孩提时代。尤其文中关于“娘伊”的称呼,我似乎因之而触摸到了故乡与游子的情感之根。
“娘伊”,就是北方的大妈,伯父的妻子,父亲的嫂子。但这个“伊”我觉得还是用同音的“依”更为合理。在我的故乡,母亲的称呼不是“妈妈”,而是用 “依” 这个音,叫时后面还要带个后缀“哎”,叫成“依哎”。也有人写成“姨”,显然不对,因为这个称呼早被认领了,认领者是母亲的姐妹,被叫做“姨娘”,也就是普通话里的阿姨,挺准确的。“伊”曾经用为“她”这个人称代词,“她”字出现得较晚,是刘半农从“他”中发现加偏旁“女”能加以区别,就诞生了一个不会有误差的“她”,“伊”所担任过的角色就此正式退休。但上海苏州一带,称第二人称的你为“侬”,称第三人称的他(或她)还是为“伊”,只是与母亲的称谓毫不相干。根据语境和情感寄托方式,故乡方言中的母亲用“依”字最为接近。“娘伊”也就顺理成章当写成“娘依”。
为什么我认为母亲的读音应该是“依”而非“伊”“姨”呢?主要是因为母亲与其孩子这种亲情构建而成的情状,有一种依靠、依赖,甚至是依仗、皈依感,这是孩子对母亲再明显不过的心理惯势。就像大雨突然来临,孩子只会往母亲的腋下钻,寻求庇护,而且知道母亲不会拒绝,只会配合着护卫。
看过一张照片,暴雨中,一只母鸡张开它的翅膀,身体和翅膀下,是它的一群小鸡。母鸡浑身滴水,但面无惧色,小鸡则洋洋得意,身上都是干的。观望者中许多人会心一软,眼睛不知不觉被照片中的雨水所打湿。这是自然界动物演绎的母子情。这只母鸡是一群小鸡的“依”。
“依”的魅力或伟力,有时是从她孩子的身上体现出来。我还记得村里有个叫“三犟子”的莽汉,平时不声不响,一旦真的激怒了他麻烦就大了,他小时候生过瘌痢头的头皮会迅速变成酱色,稀拉拉的头发根根竖起,眼睛血红,任何劝阻或者威胁都只会是火上浇油,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疯牛,不分青红皂白,见谁伤谁。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是请来他的瞎子娘,只需她轻轻地叫一声“三哪”,他立马乖乖站定,竖起的稀毛发似乎带着声音平伏下来,眼睛里的血丝也渐渐褪去,成了百依百顺的孝子,拥着瞎子娘回家。从背影看去,那就是一棵硕大的依依垂柳,呵护着一个颤巍巍老太太。
我不知道故乡为什么称呼母亲为“依”,就像我不明白故乡为什么称奶水为“妈”一样,而这个“妈”的读音非平声,读去声,像扬州人叫妈妈的读音。我不知道鄂东南幕埠山下的祖先,是从何时开始这么叫起,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的口口相传,到了我辈依然不走样地跟着叫。我父亲是在省城武汉生的,他称我奶奶就是现在武汉人所称的“姆妈”,但在故乡养下我们姐弟,都随大流称母亲为“依”。我相信我父亲也一定想过改称他的母亲为“依”,无奈改不过口来。我们姐弟就逗他,说我们都有依靠,只有某人“皆若空游无所依”,他嘿嘿苦笑,一脸无辜加无奈。
我的故乡有不少古音字,甚至是很古奥的语汇,譬如宋代出现的纸币,当时人称为“交子”,这个词就出没在我故乡一些老者口中。我们当时都不懂,以为是什么土得掉渣的字眼,还是学了历史才知道,这乃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从故乡那些没有刷牙习惯的老者口中随意蹦出,几乎要吓人一跳。再譬如“斫”字,我们书面或口语一般都说成砍柴砍树,但我故乡的口语是“斫柴”“斫树”,这个字也是一个很古老的字,但在我的故乡只是一个口语中的词。
我曾经以为故乡称母亲会绵延万代的称呼法,长久的“依”下去。可我前不久回故乡,到乡下走了一趟,见孩子们称呼他们的母亲都与电视电影中一样了,都叫妈妈。让我发呆了好一阵。似乎这也是一道文脉,忽然就中断了,我们这些叫“依”的人,随着母亲的故去,我们也成了断线的风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依哎”——这寄托着我们诸多乡愁的称呼,说消失就不由分说地消失了吗?
编辑 刘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