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视角|向每一个逝者致敬
王金东
2019-03-27 22:03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们的每一个逝去的器官都像是一直战斗着的老兵。只有当他们凋零,我们才会在绝望与悲凉中感觉到存在。而越来越复杂的医学技术反而像在遮蔽曾经的惨烈,以抚慰来者。

记忆中,唯一与患者的冲突发生在刚刚能够独立行医的时候。一个青工小伙子因为牙痛要求拔牙,就像要求理个发一样。我检查后发现这是一个可治愈的病牙,便断然拒绝,从解释,到耐心解释,一直到失去耐心也没有说服他,反而激起了小伙子从要求,到强烈要求,直到对我产生敌意,最终险些发生肢体冲突。后来听同事们说,奇葩的小伙子居然还拒绝麻醉,整个拔牙过程出了一脑门子汗,一声不吭。坦率地说,我的执着也不是出于对于生命的敬重,更多的是为了一个初出茅庐小医生的自尊,再加上一点职业荣誉感。遗憾的是,因为年轻冲动,失去了这百年一遇的理解患者的机会。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无数担忧麻醉影响大脑或者智力的,也遇到要求或者拒绝拔牙的患者,都能够在交流中共同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甚至是死亡焦虑。最典型的是所谓拔除“智慧牙”给患者带来的焦虑。绝大多数患者认识这个长在牙床尽头的埋伏牙都是因为深受其累,或者是痛得张不开嘴,或者是肿得半边脸像包子,更有甚者因为拖延,导致面部形成排脓通道而破相。然而,当医生提出唯一的根除后患办法就是拔牙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不拔?随着年资的增长,站在医生的角度,我努力穷尽患者不愿意拔牙的理由,试图解除病痛。诸如麻醉可以最大限度地让所有人承受拔牙手术,苦口婆心告知不拔除患牙的恶果,以及拔这颗牙只是相当于切除了一个畸形的第六指而已,丝毫不影响功能和面容等,甚至暧昧地批评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类,但是效果差强人意,大多数人在控制了感染之后逃之夭夭,直到下一次不堪忍受,造成更大损害为止,不断地挫败医生的科学信仰。

也许有人觉得把牙齿与生命挂钩未免牵强,甚至可以在没有牙痛的时候,感觉牙齿是全身最没有生命质感的器官之一,远没有内脏那么有震撼力,不过恭添头发指甲之列,不排除这也是口腔科医生在胸科医生面前自愧弗如的原因之一。但是,耄耋之年的李教授根本改变了我的看法。年近九十的退休教授一进门就首先递给我他最近的体检结果,一字一顿地说,一百五十多项结果全部正常。其次解释他是因为原来的高干门诊医生退休,才就近转到我们诊室的。老教授当时的举动,在我们这个年轻的城市里,被我理解成了一种自豪感,后来的故事证明了我对生命理解的粗浅。可能是老教授的前任医生退休太久了,他的牙齿几乎要全面整顿。治疗过程中发生了老教授“闪了腰”的“唯一”意外,促使我们更谨慎地改善了服务,看似一切尽在掌握中。最后一次复诊中,真正的意外发生了,“毫无征兆地”老教授忽然说了一句仍然清晰的“很难受”,就进入了其后半小时的空白期:心率170,血压230/180,大汗淋漓……此刻已经是下班时间,一阵紧急抢救,待到内科医生被紧急召回时,老教授已转危为安。起身时老教授汗湿的衬衣后背,在我看起来就像是那一百五十多项正常结果的拼图,散落一地。事后,我与急诊科主任讨论病案,她的意见是,那一百五十多项结果达成的是一个危险的恐怖平衡。毫无疑问,生命是一位极尽努力魔术师,当然可以把所有器官从容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惊异中看到伟大,于伟大中藏着恐怖。沿着现有科学和技术铺就的道路,即使在最前沿也看不到她美丽的相背。

终于,我也被拔掉了人生中第一颗牙。躺在牙椅上我清晰地听见了牙齿跌落金属盘里的声音。然而我分明感觉那颗牙齿还在原位,尽管拔牙部位还在麻醉中。他们在一起才是完美的。当然也只有在这时我才意识到生命应该是完美的,但此刻完美已经逝去。

编辑 程思玮

(作者:王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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