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横刀江湖,快意恩仇。
金庸走的消息太突然了。
当天晚上,尽管已经非常晚了,王团长还是在群里发了一条微信:都睡了?
一秒钟后,一个兄弟回复:“都在思念大侠”,十分钟后,几个人已经聚集在楼下的小店,各自讲述心里的武侠世界。
王团长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平遥古城,这座古城保留了完整的城墙,方圆十二里,围着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条小巷子,青石铺的路边,时不时还有栓马桩。到了晚上,街道上黑黑的,下了晚自习的王团长骑着自行车行进在青石面的街道上,街道边的小吃摊上闪着幽幽的灯,脑子里自然会念出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那个少年最过瘾的享受,就是能痛痛快快地看几部武侠小说。
在王团长他们年少成长的时候,武侠小说是有原罪的。
王团长的家在平遥柴油机厂的宿舍,俗称老三排,就是三排房子,人们串门都是推门就进,所有人认识所有人。王团长家住在东头,有个小一岁的弟弟,西头有一家也是哥俩,和王团长家哥俩年龄一样。那家的老大性格绵绵的,总是带着有点害羞的笑,他爸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员,性格也很温和。有遗传基因,再加上听话努力,这兄弟原本的道路上好孩子上好大学,初中的时候,金庸却出现在了他的道路上,准确地说是出现在了他上学的道路上——从他家里到学校会经过西大街,西大街上有一个小小的门脸,是一个租书铺子,老板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这兄弟从这里租到了第一本金庸的书,就像阿里巴巴喊了一声“芝麻开门”,从前所有的书籍与游戏变得了无情趣。而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的父亲对此一无所知,直到老师反映说成绩垮了,才知道原因。他爸先在家里把儿子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来到西大街,与租书店老板理论,至于是不是动手了,现在已经忘记了,反正是把事情搞得很大,搞得我们老三排所有的人家都知道,学校所有的人都知道。
我们的东方文明真正的精髓,就是把握一个“欲”字。那兄弟后来上了铁路技校,把他老爸的大学梦打碎了。所有的家长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金庸洪水猛兽般的威力,各家都下了禁令,不许看!但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就像清朝同治年间的著名扫黄领袖丁日昌,大肆批判《金瓶梅》,说它是“天下第一淫书”,本来不知道、没欲望看的人也被说得想看了,明令禁止的事情往往会成为暗地的流行,那个租书店成为王团长们向往的一个圣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看金庸的小说也成为他们最奢侈的享受。
王团长第一次大规模看金庸的小说是上初二。有个名人说过,每个少年都有一个横刀江湖,快意恩仇的梦想。虽然是最好的中学,但以现在的角度看,王团长当时的班里就是帮会,三十几个男生,居然就有十一个人组了菜刀队,平时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如何打架斗狠。某一天,伟民带了一书包的书,先是《侠客行》,后来是《笑傲江湖》。那是“过路书”,只能在班上当时传着看,不能带回家,王团长和他的同学们完全进入了癫狂的状态,人多书少,每个人轮到的时候恨不得一目十行,跟饿了三天的人拿到肉包子一样,无所谓顺序,上一节课轮到《侠客行》的下,下一节课拿到的可能是《笑傲江湖》的二,这种混乱带来的幸福感,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拉了女孩子的手一样,热血奔涌,如果不能接着看,就像任督二脉没打通一样,憋在身体里的气到处乱蹿,无法释放。
然而,幸福的事总是短暂的,伟民被他爸发现了。他爸是爆脾气,动起手来没有轻重,伟民平时说起来都噤若寒蝉,事实证明他的恐惧没有过度,那次伟民被揍到一个星期上不了学。
相比之下,王团长的弟弟就太幸运了。他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一中后,跟爸爸提了个要求,买了套《鹿鼎记》,居然获准了。在当年,王团长大为不解,因为在他看来,这套书根本不像武侠小说,直到上了大学才发现这才是所有金庸小说里最有趣的。
青楼女子把自己弄成良家妇女的样子才诱人,大家闺秀偶尔露出点儿放荡的样子也才动人。家里是没有金庸小说的,租,一是没钱,二是不敢。但神奇的是,这些书总是能以各种姿态出现在王团长的生活里。
最基本的形态有三种,一种就是书,这个非常难得,一旦发现,无论这本书是在谁家里,王团长和弟弟就会贴到他家里,无论对方用什么脸色,拿着就看,看不完不走,你家该吃饭该休息他们不管,哥俩就静静地把着书看。
第二种是杂志,像什么《武林》之类的,有连载。
第三种是报纸,实际上也不是报纸,就是印成报纸的样子,字非常小,对开四版可以分成十六面,密密麻麻能容下一本书。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车站之类的地方售卖的。
王团长的金庸阅读之路就在这三类产品中乱转,完全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类型,是哪部作品,但到手的时候一定是翻成毛边的样子。
当全国人民都在看《射雕英雄传》的时候,对不起,王团长的平遥县城里收不到太原的信号,没看过。偶尔听到太原方向大城市来的人讲起,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最终看到这部神剧已经是大学了,中间居然隔了七八年。
王团长要感谢他的爸爸,上中学之后,对他采取了自我管理的模式,认为一个中学生是可以懂得对自己负责的,所以学校发现王团长有成为坏孩子的倾向请家长到学校时,爸爸根本就没去、也没问。这就怪了,一不管吧,王团长还只能自己管自己了,初三把金庸给停了,神奇反转,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回报,高中一分班,王团长都快乐晕了。还记得西大街那个租书的铺子吧,那家的儿子和王团长分到了一个班,成了最好的朋友,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金庸古龙随便看。那感觉,和中了五百万一样,早上豆浆要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终于从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不仅可以随便看,而且是系统地看,把以前偷偷摸摸看的那些片段都按顺序补齐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小李飞刀、四大名捕,这些武侠填满了王团长所有的业余空间,精神世界之富足,想象憧憬之神奇,每天走出家门,感觉天空都是不一样的,城墙上小巷中,仿佛随时可以出来一个侠客。这些书也深深地印入了王团长们的生活里,少年相交的准则也学习金庸构建的武侠世界,言出必行被人尊重,朋友的重要超过家人,学生之间的问题从来按自己的江湖规矩解决,告诉老师被认为是非常可耻的行为。
问题来了,好书是有限的,精力是无限的,王团长也遇到了大量的假冒武侠,比如有金唐写的、金庸著写的,对,作者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叫金庸著。每次怀着巨大的热情打开这些低劣的作品,跟吃了坏瓜子一样,吐的心都有了,满心的精神无处安放。这些书往往是一个套路,主人公全家被杀,逃亡路上跳下悬崖,被树挂住进了一个山洞,获得武功秘籍,然后练成神功,重出江湖。
好在金庸的作品有个好处,可以随时再看,而且作品的量又足够多,无处安放的精神可以随时拿起来补。直到现在,王团长进洗手间上大号的时候也会捧一本金庸的书,时光就是那么舒畅。王团长非常羡慕一个同行,就是那个叫六神磊磊的,把看金庸做成了主业,还挣那么多钱,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正因为能够坦坦荡荡地看金庸的小说,王团长并没有因此耽误功课,考上了东北一所重点大学。开启了影视版金庸的鉴赏之路。
考上大学,从小县城来到了大城市,东北那所大学里,所有的食堂、图书馆、剧场,到了晚上都在做同一件事,放片子。那个年代好片子怎么那么多,《英雄本色》、《江湖情》、《跛豪》、《生死时速》、《阿甘正传》,王团长最喜欢的是各种金庸小说改编的片子。尤其是李连杰版的《笑傲江湖》和周星驰的《神龙教》和《鹿鼎记》。反复看过很多次。
什么叫“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候就是。明明对社会对人生的见识非常浅薄,却最喜欢片子里识尽人间的台词。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和他的师兄弟们聚在一起要退出江湖,令狐冲说:“我要退出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之事。”
任我行说道:“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当时觉得说得好有深度,同学们交谈时还经常引用。王团长还喜欢背那首诗:世上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王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尤其是聚会喝酒的时候背出来,很有气势的样子,也把喝酒这件俗事搞得好像格调很高似的。
周星驰的《神龙教》和《鹿鼎记》更是天外飞仙,几乎处处可以引用,段段有人模仿,写下这段话的时候,王团长的脑子里出现的是周星驰戴一个虎头帽,高高坐着讲陈近南的样子。昨天晚上吃饭夸朋友,他还引用了这里的台词——“为人不识***,便是英雄也枉然。”
王团长的爸爸妈妈是不看金庸的,他们也不理解这些小说和片子是如何影响了一代的年轻人。王团长每天逡巡在各个片场的时候,家里的父母肯定以为他在读书上进。那时的男大学生,没有网络,没有微信,大多也没有钱,女生太少,大多也没有对象,北方寒冷的天气里,去看片子是最朴素舒适的消费。说起这些片子,总能想起王团长在东北黑黑冷冷的夜里,盯着屏幕亮亮的眼神。
今年,王团长和弟弟说,很想让儿子看看金庸,这样他很容易就爱上读书了,弟弟听了大为同意,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旁边的弟媳一句话给俩人灭火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们俩这是瞎搞。
找到一个懂金庸的女生不容易,一旦碰到了,你们很容易成为兄弟。
因为金庸,王团长觉得复姓有一种天然的神奇,什么司徒、纳兰、东方、令狐,可惜高中和大学都没有遇到复姓的同学。金庸实在是太厉害了,起了那么多有个性的好名字,各种武功也是名头有趣有神,什么神罩功、凌波微步、六脉神剑、九阴真经、葵花宝典……
上大学没有人管,小说片子随便看,乐趣感反而没有从前那么强了。最繁荣的时候,王团长宿舍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摞武侠小说。此时,已经没有家长再把它看作洪水猛兽。看过这些书已经不算什么,要看一些带色的才是大学生们追求的重点。
话讲回来,以当时的年纪与见识,对金庸的小说只看了皮毛。前两年在家里,王团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连城决》,是带批注版的,从头看起,就像新看一样,过去看是关注情节、武功、遭遇、复仇的快感,这一次,更关注细节,金庸笔下对人性的刻画,批注好像是和一个朋友在对话,很是过瘾。
我有一个老兄,名字缩写是SB,平生喜欢三件大事,喝酒、麻将、金庸,他专门买了一整套金庸放在家里,跟我说,没事就拿一本来看,经常看着看着,有一种美酒喝醉的感觉。我感觉他生错了时空,应该生活到武侠的世界里,在那里,他肯定是个大侠。
金庸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现在可以当成人人皆知的通识。比如马云的公司里人人有一个花名,就是来自金庸的小说,他写过的很多地方,王团长经常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有些地方干脆顺势加推,把假的变成真的,比如桃花岛、绝情谷,已经真有了。
但是,现在王团长已经不再喜欢看别的武侠小说了,更喜欢《三体》、《沧浪之水》。少年臆想和武侠比较相配,人到中年,想世道想得更多。现在的奇幻小说,更多的是穿越,对武功的描写也越来越神到没有一点地气。
写这样的书收入排名第一的唐家三少说,我写这些东西就不是给你们这些自许有点文化的人看的。高中文化看最合适,作品最核心就一个字,爽,看着爽就行。不是我提高不了水平,而是我不打算提高水平,我就收割他们,他们口味提高了、不喜欢了,还有另一些人长大了,刚好补位喜欢看。他们不像你们,喜欢批评还不愿意打赏,我的读者就是爱爽爱赏的年轻人。
从这一点上讲,金庸先生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团长很怀念过去资源馈乏的日子,一本书、一封信、一部电影能让人快乐好久,现在,一部手机就可以通达你全部所要的,反而很难找到能让人兴致勃勃的。
老六在一篇文章里写到:有一种说法是,一对男女在相识的第一年里每做一次爱就往一个缸子里放一粒黑豆,从第二年开始,每做一次爱就从那个缸子里拿出一粒黑豆,一辈子也取不完。
兴奋的衰减与厌倦的不可抑制真是太可怕了。
这也是王团长深深怀念金庸的理由。
编辑 黄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