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浪平和胡影明上过好几次报纸,两位91岁的老人没有太多防备心,只要有人愿意问,他们乐意花上一整个下午,把那段故事从头到尾地讲给你听。
讲到兴头上,胡影明会从椅子上撑起来,绕着挂满四代同堂合影的四壁走一圈,指着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炫耀”给你看。陈浪平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茶安静地笑,倏而转头问你:“婆婆可爱不可爱?”
岁月静好,似乎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从未发生。
1942年,吉隆坡,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被日军统治着的马来西亚,如往常一般宁静中藏着暗潮汹涌。
黑风洞隐匿在城外的山林里,还不是如今游客如织的样子,漆黑洞穴内倒挂着成群的蝙蝠。几个年轻人在树木遮蔽下匆匆走了进来,简短地互相介绍后,很快谈论起近期的抗日宣传工作。
吉隆坡胡家的小姐影明也在其中,一头大波浪卷发被汗湿成了几缕,她拿手一把撩开,抬起脸正要发言,对面穿着一身补丁的陈浪平转过头来,露出好一张斯文的脸——两个人都是一怔,这便是故事的开始了。
“那几个姑娘里,就她好看。”之后数年,陈浪平被“新警备队”逮捕,先后被关押在吉隆坡宪兵部和半山芭监狱。挨饿,被毒打,染上皮肤病,眼看着战友死于酷刑:“把胶管硬塞进人嘴里,水把肚子灌得隆起,使劲压挤,七窍流水,没多久就……”“魔窟”岁月里,陈浪平总想起他和胡影明的“一见钟情”,这是他在监牢中,为数不多的隐秘的甜蜜。
“来不及表白,”回忆起这段经历,胡影明难得地正襟危坐,“我们见面,谈战局,谈工作,谈怎么动员更多的青年,没有时间去想‘我爱他’。”
两个出生在马来西亚的年轻人,一个是全城有名的富家小姐,一个是矿工的儿子,因着父辈们对家乡相同的怀念,对远隔大海的中国有种类似的神往。极少数时候,陈浪平骑着摩托载胡影明去公园,微风拂椰林,两人面朝大海聊起国内的抗日战局,英雄们的事迹流传到马来西亚,每一个都令他们振奋得满面通红。
但这只是极少数时候。更长时间里,陈浪平和胡影明被关押在不同的监狱,各自挂念着囚笼外的战局,在狱中继续革命,有几次被释放,又很快再一次被捕。
1949年6月,胡影明作为“政治犯”,被压上遣送回中国的轮渡。这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陈浪平,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站在船头,茫然四顾,眼前除了海,便是和海一样无涯的天空。偶尔经过一些码头,有人告诉她,这是到了香港,到了海口,到你们广东老家了……“好陌生啊,”老人说着,拿手摸了摸眼睛,声音突然发颤,“好陌生啊。”战争已经结束,却不知何处归去!
陈浪平拿着茶杯的手也有些不稳,“她在等我。”3个月后,陈浪平在吉隆坡被释放出狱。他孑然一身,只有一封从中国辗转寄来的信。“举目无亲啊——”老人拉长了腔调,有些伤感,但只一会儿,又轻轻笑了起来,“还好我年轻,什么都不怕,照着地址就找过去了。”
穿过1500多公里的南海,走过香港的大街小巷,乘铁皮火车,一路从罗湖到龙岗,到淡水,四周风景好似跑了焦的镜头般,模糊得记不清样子,似乎只是一瞬,他就站到了胡影明暂居的小屋外。陈浪平拿手敲了敲门,胡影明从里面打开,夕阳洒在他们的额头。
“你来啦!”胡影明好高兴,“有吃的,有住的,他来了,我好高兴啊!”他们在这间小屋里住了下来,有人问起,便幸福地回答:“这是我爱人”。
一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两人的党组织关系转入国内,被分配到惠阳做小学教师,后来又辗转被调到马料河、布新和葵涌中心小学。生活清苦,但已知足。为了给学生们上音乐课,陈浪平学会了拉手风琴,闲暇片刻,夫妻俩合唱《喀秋莎》,几十年时光便在乐声中呼啦啦过去了。
1983年,胡影明退休。他们的五个孩子在深圳工作,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胡影明精神不减当年,坐上大巴就到了城里,开始帮女儿带孩子。1988年,陈浪平也退休了。孙子孙女一个个出生,后来又有了曾孙子和曾孙女,夫妻俩一个帮这家带,一个帮那家带,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年过去。
当初举目无亲的两个人,一晃神,就坐进了四代同堂的大家族里。孩子们在困难年代里出生,却听着父亲的歌声和母亲的笑话长大,最爱与父母亲近。二十几口人团结得像一个“小团伙”,隔三差五便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麻将。胡影明打牌时会“欺负”陈浪平,被吃了牌,满脸不高兴:“吃什么吃!”一桌人哄堂大笑。
新生的深圳特区,也在他们的好时光里悄然变化着。有一天,儿子突然跑来说:“妈妈,人民路建了一栋好高的楼!”一家人呼啦啦地去到国贸,跑进电梯里大呼小叫。
又有一天,女儿也跑过来:“深圳有地铁啦!”夫妻俩被搀上了罗宝线,回家后开心地念叨了好几天。
2003年,孩子们为父母张罗了一套新房,让“分居”多年的老两口安享晚年,胡影明高兴得连声说:“好呀,好呀!”峥嵘岁月里,精力被太多的事占据,如今闲下来,才发现各自的爱好大不相同。
陈浪平喜静,拿着诗词读本可以安静地坐一下午。胡影明喜欢四处游玩,对“人民公园的月季”、“洪湖公园的荷花”如数家珍。子女们有空便带着母亲出门旅游,陈浪平在家中等胡影明回来讲给自己听,两个人都倍加珍惜这彼此陪伴的时光。
有一年,胡影明去新马泰,发现黑风洞已成了旅游胜地,一条宏伟的“天梯”拔地而起,导游小姐向游客们介绍着“革命的传说”。胡影明拍下好几张照片,回家后迫不及待地翻给陈浪平看。
两个人相视一笑,这就是一生一世的爱情了。
摄影 卢佳捷
编辑 赵芷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