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人爱读书众所周知。深圳作为全民阅读的先锋城市,自1996年全国第一座书城罗湖书城落成,至今已有四座书城陆续投入使用,并逐渐成为市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深圳城市公共文化生活的中心。包括即将营业的深圳书城龙岗城(后称龙岗书城)在内,预计到2020年,全市书城将发展至10座。
全世界没有哪座城市像深圳这样,拥有数目如此之多、规模如此之大的书城文化综合体服务于市民的公共文化生活。这不仅离不开深圳出版发行集团的努力,也得益于政府一直以来的鼎力支持。而随着时代发展,市民公共文化生活需求不断提高,如何让书城充分释放它的公共文化空间功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命题。
在尹昌龙看来:“今天大规模的城市化,一切公共空间都是商业化的,在商业化的时代如何重建公共生活?尤其是在中国剧烈的城市化进程中,很多公共空间都被摧毁了,通过重建公共空间来重建公共生活,是我们今天面临的非常大的问题。”
尹昌龙
深圳读书月组委会办公室主任、深圳市阅读联合会会长、深圳出版发行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
原来人们来书店单纯地是为了买书,现在变成过来听讲座,甚至不听讲座也不买书,就是一家子过来休闲。
书都:随着电子书和有声书的迅速发展,之前必须经纸质书获取的内容可由屏幕或声音获得,在这种背景下,您对纸质书的未来怎么看?
尹昌龙:这是新阅读对传统纸质阅读的挑战。但我以为纸质书不会消亡,为什么?简单来说,我们的教材教辅都是纸质的,在长达12年的小、中学生涯中,你跟纸质图书的亲近感已经建立,纸质阅读变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习惯。
我曾举过一个例子,但不一定准确,他们说世界上最伟大的间谍可能会在食物记忆上露出破绽,食物记忆是如此强大,即便最伟大的间谍也无法遮掩食物对他的影响。同样,我们从小跟纸质书耳鬓厮磨奠定的亲近感也是不可代替的。书是有生命的,这一点很关键,我们对纸质图书这种心理上的亲近感、依赖感,至少从一代人的层面来说是无法剥夺的,它进入你的学习、成长、癖好,轻易不能改变。
书都:那您如何看待纸质书受到的影响和冲击?
尹昌龙:从纸质书本身来讲,其实变化已经在发生。纸质书变得越来越美,除了对书中内容的期待,人们对于书的装帧、纸张等也越来越重视,我们对形式感越来越注重。纸质书的审美性在增加,等到有一天,也许我们不读纸质书,但它可能会变成一个礼品。
另外就是纸质书变得越来越薄,满足人们在碎片化的时间里阅读。有人分析说好莱坞电影超过两个小时,观众就会受不了。碎片化的时间使现代人逃避厚重的东西,所以一本书也在避免更长的阅读时间。书越来越薄是因为阅读方式在变化。
书都:在电商与新阅读的双重挑战下,对以纸质书为商品的书店来说,该如何应对?
尹昌龙:实体书店也在变化,它变成了重要的交流空间。实体书店为什么会有大量讲座,是因为书店的功能在发生变化。原来人们来书店单纯地是为了买书,现在变成过来听讲座,甚至不听讲座也不买书,就是一家子过来休闲,这跟原来的书店完全不是一回事。
大家都知道老舍写的《茶馆》,茶馆难道仅仅是喝茶?在家不能喝?喝茶的人是希望在那儿获取重要信息:国家的变化,政府准备干什么,乃至一些东家长李家短……于是茶馆变成了一个民间的意见中心、交流中心,世俗生活的快乐、对隐私窥视的欲望……全部都在茶馆里得到爆发。我觉得今天书店传统的功能还在,但新的功能在聚合,这种聚合与社会生活方式发生的变化同步。
面包香味飘到图书卖场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说明书店已经从一个摆放书的地方变成安放生活的地方,书店里有了人间烟火气。
书都:现在书店里的餐饮越来越多。
尹昌龙:何止书店,ShoppingMall里的餐饮也越来越多。吃对于中国人来讲很重要,吃不仅仅是为了吃,生意是在饭桌上谈成的,友谊是在饭桌上结下的。当互联网把人孤独化了以后,吃饭成为让人再社会化的一个重要手段。实体店让我们摆脱了互联网世界的孤独,重新将一切事物亲切地聚合在一起。比方说一周下来家长和孩子各忙各的,到了周末陪孩子,不能说在网上陪,他们就到书店来,书店也就变成了一个亲子陪伴的空间。
书城接到过一个投诉,说隔壁面包店的面包香味飘到了图书卖场,投诉人认为书是书,面包是面包,面包的香味怎么能飘到卖场?我觉得错了,面包香味飘到图书卖场恰恰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说明书店已经从一个摆放书的地方变成安放生活的地方,书店有了人间烟火气。书店变成了生活空间,一个围绕书安排生活的休闲空间,它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我曾经说过要“尚书不唯书”,书店永远要有书,书是书店的灵魂,是主旋律,但全是书是不对的。
书都:能否谈谈您对深圳书城的期待?
尹昌龙:人们到书店来的目的和期待已经发生改变,一帮从互联网上被赶出来的人,一帮从繁忙的工作中解脱出来的人,到这里来喘息。每次我在书城大台阶上看到一些年轻人坐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就觉得偌大一个城市终于有一个可以让人喘息、发呆的地方。这个非常重要,它跟我们所讲的Shopping Mall不一样,Shopping Mall叫迷失,跟发呆不一样,发呆是一种放任、放下,迷失是一种狂热、放纵。约输·巴思写过一部小说叫《迷失在开心馆里》,Shopping Mall太好玩了,找不到自己,迷失是对自我的放纵。而在书城这个地方喘口气、发个呆是对自我的抚慰。
书城应该是一个城市的公共空间,而不仅仅是一个图书卖场。书城一年举行800多场活动,所有活动都愿意到书城来,包括政协委员到书城来跟老百姓就公共事务进行面对面的讨论,是因为这个空间变成了公共生活的重要载体。
书都:您曾说过希望能够“通过书城抵达这个时代,通过书城克服这个时代”,能否请您具体展开谈谈?
尹昌龙:这个时代在变化,书城就是时代的一个窗口,人们在书城调整自己的步伐。实体书店如何跟随时代进步,甚至不仅仅是跟随时代,还要引领时代,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克服这个时代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个时代有很多毛病,过于急功近利,过于喧嚣,在书城里,你找到了一个对话的空间。举例来讲,我很少见到在书城打架、吵架的。你忽然发现书城在克服这个时代,浮躁、焦虑一点点地被过滤掉,所以书店跟教堂是一样的,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到了教堂以后突然懂得了敬畏,在那里倾诉。
每次在大台阶的讲座都有那么多人提问,但我发现大家的提问很有意思,很多最后都变成自说自话,他并不希望你给他回答,他只是想说出来,我就忽然想起教堂里的祷告。他实际上是面对自己,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把焦虑释放。在某种程度上,书店也像教堂一样,人们在其中调整步调,克服这个时代的焦虑、烦躁、暴戾。
书都:对于书城来说,它与深圳这座城市之间产生过什么样的交互影响?
尹昌龙:深圳这个城市是以移民为主的,一个人来,赚了钱,娶了老婆或者嫁了人,然后买了房子,落地生根,这中间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从移民变成了市民。移民是一个漂泊的概念,市民是一个安定的概念。移民是来闯荡的,没根,市民是有根的,是从这个城市的土壤里长出来的。移民是外来的人,一个外来的人的生活是动荡的,从动荡的移民变成市民,这中间有很多变化。在移民到市民的过程中,有一种知识性的欠缺,比方说一个小伙子来深圳打拼,他知道老婆怀孕了要怎么办?孩子生下来要怎样去培养?书城有一个“晚八点”的活动就是讲这些,跟大家讲讲怎么栽花怎么护理,怎么去保障权益,怎么教孩子学古典音乐……这些都是市民关心的,市民是一个生活的概念。在这个过程中,书城变成了市民生活的大课堂,同时也是市民的大书房,人们在这里读书,很大程度上是完成一个求知的过程。另外,有些东西我们正在实践,比方说深圳有科技、时尚、创意,未来的书城能不能跟科技结合,能不能跟智能化结合,能不能成为思想撞击和创意迸发的空间,这是我们正在探索的。
书能让你短暂遗忘,但并不是真的忘了,你还得回到日常生活。
书都:您曾有过一个观点,认为“如果以书作为比喻的话,书在所有空间进行着一场伟大的虚构”。书在所在空间虚构了—个怎样的图景?
尹昌龙:现在很多空间都引进了书。书是什么?书让我们从日常生活中摆脱出来。就像我们看电影,在进入电影院那一瞬间,你遗忘了现实生活,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你突然发现自己跟柴米油盐没有任何关系,就像进入新的时空。
人类非常有意思,大地把你绑定,同时也给你安全感,但是人类的不平凡就在于他永远想飞离大地。停留在大地上寻求安全,飞翔在天空中寻找自由,这两者之间永远在进行博弈。书是一种让我们变得飞扬、变得神奇的存在,它让我们从日常生活中摆脱出来,沉迷在新的时空中。所以书对人生进行了新的虚构。
你到书城吃碗面条和你在Shopping Mall里吃碗面条是不一样的,因为在书城靠书很近。你突然发现,书有一种力量在改变这个场域,所以我觉得未来的书店要通过书来虚构我们的空间,产生一种伟大的场所精神,让你离开书难受。书城就是要创造这种伟大的场所精神,这对于生命来说太重要了,它让人在这个地方重返人的灵性、重返人对自由的热爱。
书都:这场虚构将如何作用于现实?
尹昌龙:现在读书更多的是一种休闲阅读,休闲阅读与功利阅读最大的区别是我不读书不会死,但它的好处是什么——安放我们的内心。读书的那一瞬间,你进入古代、飞离地面、进入天空,你觉得自己在书中飞扬。你遗忘所有的俗务,在这片世界里,你发现自己重新唤起了另一个生命——离开了大地的生命,专注在想象世界、性情世界的生命。
我们通过书来虚构。以书房为例,书房有很多书,你并没有每一本都看,但它们可爱地呈现在那,变成你的空气,变成你的氛围,一切都存在的时候,你觉得你是踏实的。
为什么有的人读书读傻了呢?是因为他进入书的世界出不来。书能让你短暂遗忘,
但并不是真的忘了,遗忘后你还得回到日常生活。
书都:作为出版人,您对当下出版业的发展有何观察与看法?
尹昌龙:年初从北京图书订货会回来,我有三大突出印象:一是大家都在做童书,童书挣钱。这进一步证明了在中国逛书城是“小手”牵“大手”,小孩要去大人才去,小孩在读书,但是大人不一定在看书,而且中国的家庭观念是全世界最重的,认为孩子最重要。一个家庭一旦有了孩子,大人就迅速变成了家里的“二把手”,所以与孩子密切相关的童书市场变成了刚需。
第二就是很多工作室或出版社都在办地面店,地面店有利于突出它们的品牌。比如说中信办的中信书店,我想它的目的并不是一定要赚多少钱,而是要带动中信的出版品牌,中信书店里中信的书一定是最多的,这个广告作用非常大。
第三是都在追求爆款,追求覆盖和冲击的效果,新经典拼命做东野圭吾的书,博集天卷就拼命做大冰的书。比较而言,原来的图书市场都追求品种,但现在的图书市场都不追求品种,很多出版社的品种都在下降。
书都:在出版和发行方面,集团接下来有怎样的布局和规划?
尹昌龙:出版和发行是集团“双核心”战略的两个核心。第一,发行方面,继续推进数字化转型,服务往虚拟延伸,不断满足新阅读的需求。
第二,出版方面,实行海天振兴计划,海天出版社要进入全国城市出版社的前列。目前我们的出版跟深圳这个城市在全国的影响力和地位并不相称,通过海天的振兴切实地把出版做起来,也将带动整个集团出版产业的发展。
第三,要让出版和发行这两个核心实现更高效的融合,业务上、文化上都真正实现融合,成为集团内部高效运营的版块。
第四,完善以大书城为主阵地、以小书吧为网络的空间布局。除了今年7月即将开业的龙岗书城,预计到2020年,将陆续建成龙华书城、湾区书城、光明书城、大鹏书城及数字书城总部基地,并完成全市100家书吧布点。
编辑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