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跨过70岁,村上春树终于从地下世界打捞起那段父子心结
文学报 烨伊
2021-01-12 09:30

“这是一篇简短的文字,究竟该让它以何种形式出版,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为它配上插画,单独出成一册。”

能够让作家村上春树考虑十年之久的作品,只有他与父亲之间的往事心结,在2008年父亲去世十余年后,70岁的他终于开始直面父亲波澜而又沉静的生命,袒露了父子之间巨大沉默背后的缘由,2019年他以《弃猫》之名将这篇长文刊登面世,犹如掀开冰山一角,让外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村上。

2019年5月、10月分别刊于《文艺春秋》《纽约客》

村上春树的写作被读者视为是现代高速生活下,自我疗愈的通道,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以通往异界的冒险旅程为线索展开,或通过日常生活中身体、美食或音乐带来的体验享受,消解孤独。但是,如此新潮生活背后,村上春树背负着一个家族的隐痛。

村上春树的父亲村上千秋,幼年接受僧侣教育,长大后在京都大学求学,对俳句颇有造诣,或许原本也会进入文坛,最后难抵历史潮流,被送进战场,退伍后成为国文教师。父亲的这段参战往事以及之后父亲带来的教育压力,让成长中的村上逐渐与父亲产生隔膜,最终难以和解,断绝联系二十余年。及至父亲因病去世后,村上开始回忆这些往事,鼓起勇气去调查父亲的参战细节。

“多年来压在父亲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当代词汇形容,就是‘心理创伤’——部分地由我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下来。所谓心与心的连结就是这样,所谓的历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质就在‘承接’这一行为——或者说仪式之中。无论其内容让人多么不愉快、多么不想面对,人还是不得不接受它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历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书名“弃猫”,指的既是父亲的成长经历,也是村上自己的童年记忆,或许也是历史带给许多平凡个体的感受。通过这本书,读者可以完全理解,为什么村上在过去的作品中多次以不同形式涉及战争和中国主题,《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1Q84》《刺杀骑士团长》等等,村上对历史的反思愈发清晰。在2019年的巴黎文学活动上,他再次重申,“传达正确的战争历史是我们这一代应该做的事。有一些势力试图把只对本国有利的事情告诉年轻一代,我们必须对抗这些势力。”

近日,中文版《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由磨铁推出面世,今天为大家分享来自中文版译者烨伊的翻译手记,可以视作是进入这本书的导读。

这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似乎很远,又似乎太近。《弃猫》是一部村上春树回忆家族往事和个人成长经历的散文,村上的父亲曾经参与“二战”,其家族回忆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中日之间的那段历史,这也是本作甫一刊载于日本杂志《文艺春秋》便被诸多国内媒体及网友讨论的原因之一。因此说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近,近在其写及这场令中国大地生灵涂炭的战争上;说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距离远,远在村上是以一个日本人的角度,阐述了集体记忆对一个家庭、一个个体记忆的影响上。

1979年,村上春树以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且听风吟》获第二十二届日本群像新人奖出道。这个时间,正值日本战后从经济萧条转向高速发展,开始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立足于世界的阶段。高速运转的社会给都市人带来诸多精神与身体的磨难,探讨这种磨难下的丧失、孤独和空无感成了村上文学的发端。村上曾说,写作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一直以来,他的作品或以主人公通往异界的冒险旅程为线索展开,在情节推动下实现主人公心灵的疗愈;或通过日常生活中身体、美食或音乐带来的官能享受,来消解现代人的虚无与孤独。

但不容忽视的是,村上的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例外会运用大量的隐喻,并相当多地提到了那场战争。1982年出版的《寻羊冒险记》中,村上便开始有意地追寻历史。1985年出版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他以寓言的方式描写一名“二战”老兵主动交出记忆和思想。1995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更是明确地提到战后的责任与反思,2002年出版的《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塑造了老汉中田这样一个在“二战”期间离奇地丧失记忆,从而获得与猫对话的神秘能力之形象。2009年出版的《1Q84》中则借人物之口指出:“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2016年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提到,“二战”时期,画家雨田具彦的弟弟读大学时反复被征兵(读过《弃猫》后,你会发现这段经历和村上的父亲很像)。村上春树的世界里不仅仅有美食音乐和奇妙的探险,还暗含着他对历史的不断思考。源自家族的记忆使村上的创作中,有对人生如禅似的彻悟,也时刻在反刍对历史责任与使命的承担。

村上作品英文复古版

村上在《弃猫》中写道,父亲去世后,足有五年时间,他抵触去调查父亲年轻时的经历,原因在于他担心父亲是否参加过南京之战。在父亲生前,他不愿直接向父亲打听这件事情,父亲也不愿向他提起,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沉默着,直到父亲撤手人寰。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二〇二〇年的今天,村上在《弃猫》中第一次明确地将家族历史写在书中,展现给世人。抛开隐喻,也不以虚构的方式赋予登场人物或好或坏的结局,他只是坦白地书写,父亲的罪责,和自我的伤痛。本书的日版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这是一篇简短的文字,究竟该让它以何种形式出版,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为它配上插画,单独出成一册。”可见对于村上来说,这本书的意义之独特,无法合于其他作品之中。完成《弃猫》后,他在访谈中提到对这部作品的情感:“这一次,我拼了命将它写出来,作为一个写作之人的职责。”如果说,写作之于村上是一种疗愈,那么我想,通过这一次叙述,他终于以直面历史的方式,直面了这个纠缠自己半生的命题,化开了那根久久“鲠在喉咙口的细刺”。对村上的老读者来说,这本书无疑是意义非凡的一本;希望了解村上的新读者,也不妨从这本书向前回溯,从《弃猫》入门,或许会明白他藏在小说中更多的心事。

《弃猫》是年逾古稀的村上春树回望童年和家族历史的作品,大正、昭和、平成,历史年代不停更迭,夏日的海边潮声依旧。当野蛮生长于网络时代的我和我的同龄人读懂《挪威的森林》之中那纠缠的爱与孤独时,作者本人已经不再年轻。我们这一批读者不曾经历村上和其家族所经历的那些年代,历史却不会更改,更不容我们忘怀。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看不见的过去影响着。

留学日本那一年,我兼职在当地的孔子学院教中文,主要授课对象是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课上,一个老爷爷用夹生的中文这样做了自我介绍:“我,生中国,9岁回日本。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们在私下成了朋友,慢慢知道他生于1936年的张家口,父母都是日本人,父亲那时做通讯工作,9岁那年,全家在中国百姓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被遣返回国。他一直保有对中文的兴趣,九十年代特意到北京进修过一小段时间,趁机会又去了一趟张家口。六十多岁的老人望见儿时记忆中的长城,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交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在日本的那一年,是他真正意义上开始独居的第一年。许多个周末,他开车载我和我的留学小伙伴一起兜风,带我们体验当地的传统文化。他说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接受的来自中国人的善意,所以如今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在当地留学的孩子们做些什么。聊天的时候,他多次提及自己生在中国、9岁回日本的事,但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深聊到那场战争。和村上写在书里的心情类似,有某种东西阻止了我向他发问。

比起集体的得失,这一代的我们更重视自身这一个体是否快乐。你我不曾亲历战争,宏大世界的瞬息变化却无一不牵动着每个人生活的细枝末节。村上在《弃猫》中将集体与个体比作“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和其中“寂寂无名的一滴”,大时代中,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历史,或许我们只存在于从雨滴掉落,到融入泥土的这个刹那,但刹那便是永恒。

编辑 关越

(作者:烨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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