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进入21世纪以后依然热门的那几位英语世界的现代主义诗歌同辈(庞德、艾略特、弗洛斯特、史蒂文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甚至E.E.肯明斯)很不一样,玛丽安·摩尔非常冷门。尽管,所谓热门只不过相对而言,冷门却近乎绝对。构成她和当初那个密切相关的圈子里的诗人在当今读者面前的这种反差局面,原因或许多种多样,却不会是玛丽安·摩尔诗歌品质与技艺有所差逊。真要在她诗歌的品质与技艺方面找理由,可能只会是,它们的过于尖新、机敏和微妙,从而遭遇了《阳春》《白雪》的命运。这位1907年开始写诗,1915年在《自我主义者》和《诗》杂志上发表作品出道成名的女诗人,向来吸引的就只是小众精英读者。早先,她差不多被视为隐士,H.D.,那个圈子里的另一位杰出的女诗人,有一次告诉她:这个世界不应该允许你做一个隐士——你的诗与人们在伦敦大谈特谈的那种比起来好太多了,理应被更多的人知道……还好,一直都有人持这种想法,陈东飚翻译的《玛丽安·摩尔诗全集》的出版,就是最新和离我们最近的一个证明。
《玛丽安·摩尔诗全集》 [美]玛丽安·摩尔 著 陈东飚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8月版
玛丽安·摩尔那首最后被她删削成三行的《诗》写道:
我,也一样,不喜欢它。
读着它,然而,心怀一种对它的完全蔑视,却会发现在
其中,毕竟,有一个位置是属于真实的。
她要说的,我认为,在于找到了自己之所以写诗的那个必要性。我特意就“真实”这个词询问了译者,得到的回答:诗人用的是“the genuine”。“genuine”这个形容词含有“真正的、正宗的、真诚的、真挚的、真实的”等等意思,它不同于,比如说,约翰·济慈在《希腊古瓮颂》的“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那行诗里的“truth”。大概,我觉得,“truth”所言的“真”偏于“真相”、“真理”,为区别于“相”和“理”,“实”才特意与“真”缀到了一起,来翻译“genuine”。玛丽安·摩尔的写作,往往就是要让诗去给“真”“实”腾位置,为此,哪怕“真”“相”(象)或“真”“理”(念),也是要让路的。她所上心的,似乎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交由历史(描写已发生的事)而不是诗(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去完成的任务。是否以此,她才“不喜欢”且“完全蔑视”着诗呢?但她所写下的又恰好是诗——在诗歌品质与技艺的层面,玛丽安·摩尔又恰好去做了分派给诗的“可能发生的事”——创制,发明,她写下仅属于玛丽安·摩尔方式的篇章。于是,那些已然和本然,在她的诗行间成为必然,这很像有一类摄影师做的事情。
那种位于诗中的“真实”,举其一端,正是玛丽安·摩尔“写真”一样的呈现,来自有如透过科学仪器的精准、确切的观察——她早期最重要的一本诗集,即被她命名为《观察》——读一下随手摘抄的这样的句子:“藤壶结壳于/波浪之侧,无法躲藏/在那里等待太阳沉浸的/光线,/分裂如纤维/玻璃,以聚光灯的迅捷移动自身/进入裂缝——/进进出出,照亮/那/绿松石色的/形体之海。”(《鱼》)其间有她多么细致的眼光,劲锐的眼力!这番描述,会让人想起某部海洋生物纪录片里水下拍摄者艰巨地拍到的难得的画面——在她写下如此诗行之后几十年,才被坐在彩色电视机前的人们有所见识……而诸如此类的诗行,早已密布于她的集子。再随便征引她后期的几行:“那里人群拥向有轨电车/嘎嘎响的绿色毛毛虫,/当保龄球的雷霆/令空气震颤。公园的大象/慢慢地斜躺下://一个侏儒摹本随后骑上/象背提供的小丘。”(《旧游乐园》)她突显事物境况,使之漫画化和戏剧化的隐喻,见出其观察不止于精准、确切,而且生动别致,不乏幽默的洞见和想象。
玛丽安·摩尔避开了总是跟陈词滥调相配套的多愁善感,其诗歌对情绪和情感的高度节制,甚至被艾略特(在为她诗集所作的序里)表述为具有“大多数人称之为性冷淡的某种特征”。似乎,就像前面所录,她一味描述,而尽量收敛起了各种表现性,但她的热切其实会渗出冷淡的表面——她安排进诗行的那些细节,例如:“他们让一个塔顶作业工把危险标志放在教堂边”(《塔顶作业工》),或,“一团黑树物质在后面升起/几乎触及屋檐”(《魔术师的隐修所》),正有着动人的力量,蕴藏其中的“无情的”、倾向于批评和反讽的情感特质,则是属于当代人的。相应地,她运用了唯她所用的,我称之为拼图游戏般的用词、构句和谋篇技法。当她写下“一片孔雀脖颈之紫的海被/淡化为泛绿的蔚蓝如同丢勒变/蒂罗尔的松绿为孔雀蓝与珍珠鸡/灰”(《塔顶作业工》),写下“他们苗条的智者,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但以理的透明综合体”(《新手》)的时候,你分明能看到,一枚枚轮廓不规则、意图不明显的字词被相互镶嵌成句,扩展成篇,就像众多碎片被正确地咬合衔接起来,最终展现出一幅神奇的风景,她令人耳清目明的诗。
她挑选的字词倒说不上神奇,不过,她从语言之筐里掏洗出来的每一个字词看似凡常,或许都被她专门掂量过,擦拭过,清晰表面,锐化了边沿,无缝无误地对接在一起,刚好合适,形成难以预料其走向,却惊喜地抵及了前所未有之境界的一行、一节和一整首。她喜欢将她看来的某句话放进她的诗,而它们往往出自她在《诗》删削之前的那个较长版本里述及的,受“歧视”的“商务文件和学校课本”。在陈东飚翻译的她的诗全集的注释部分,可以读到《托尔斯泰日记》里的这么一句:“诗是诗篇:散文不是诗篇,否则诗就是所有一切,除了商务文件和学校课本。”那么,玛丽安·摩尔的这种征引就有其针对性,不免让我想到杜尚征用的现成品。她不像艾略特和庞德那样摘经述典,她从新闻、广告、时尚杂志或对马戏表演的一则评议里寻章觅句,有着她那个时代的拼贴艺术家一样的趣味和用意。这也跟她挑选字词的偏好相一致。而她总能将它们轻轻拧向本意的反方向,造就特殊的、玛丽安·摩尔诗歌的神奇效果。
这大概便是玛丽安·摩尔要在诗里给予位置的一部分“真实”。她进一步反击托尔斯泰那句话,将庞德主张付诸实践的“把诗歌作为散文来写”,也是对此“真实”的忠诚。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此“真实”之上,她成就了诗歌品质和技艺的高超和新颖。虽然译成汉语后,玛丽安·摩尔颇为自得的那种专属于其诗歌的音乐性大多无存,但是凭诗行排列刻意的错落有致、纷繁复杂,并不在自然停顿处断行,将一个词切割分开于两行乃至两节,中间连一根短横的这些形貌,读者仍然能猜想和体味,几乎听到她自称的“一声快乐的咳嗽”——她以音节为单位的诗节,规则与不规则并列的话语节奏,她擅长的让人不易察觉的浅韵(艾略特赞她为这方面的大师)……在这里,或许,她也用上了拼图游戏般的技法。据说,每写一首诗,她都首先有一个完整的押韵方案,她找来合适的声音碎片就像她找来合适的词,镶嵌并完成她的方案。要之,那并非格律诗,跟汉语新诗的高要求一样,她为她每一首个别的自由诗发出只属于这首诗的声音。
在删削之前《诗》的那个较长版本的结尾,玛丽安·摩尔说:
……倘若你要求一方面,
诗的生鲜材料
全然生鲜而
另一方面它又是
真实的,你就对诗有兴趣。
她做到了“生鲜”而又“真实”,从而令你“对诗有兴趣”。
【读特新闻+】
《草叶集》
[美]沃尔特·惠特曼 著
赵萝蕤 译
后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0年11月版
惠特曼的《草叶集》对后世有着广泛的影响,众多诗人深受启发,如D.H.劳伦斯、博尔赫斯、聂鲁达、佩索阿、郭沫若、艾青等。在文学界之外,它也成为梵高绘制《星夜》的灵感之一。著名翻译家赵萝蕤以十数年之功,独力译出了汉语世界的《草叶集》全译本,并凭此译本获得芝大百年纪念专业成就奖、中美文学交流奖、彩虹翻译奖。不过,赵萝蕤这个译本最近一次在国内出版,已是距今30年的事了。日前,后浪隆重推出赵译新版《草叶集》,内含英国艺术家玛格丽特·C.库克绘制的24幅稀有的插画,取自1913年登特版《草叶集》。
《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集:1948-2013》
[圣卢西亚]德里克·沃尔科特 著
鸿楷 译/评注
上河卓远·河南大学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这部诗集是对沃尔科特诗歌生涯最为权威的总结,收录了除《奥马罗斯(荷马)》之外的几乎全部经典诗作,尤其是节选了另一部奠定沃尔科特诗名的长诗《另一生》和沃尔科特最后一部长诗《提埃坡罗的猎犬》,全文收录《纵帆船“飞翔号”》和《星苹果王国》,以及《幸运的旅行者》《世界之光》《阿肯色圣约》《恩赐》等代表作;其中还修改了之前版本的不少文字。本书分翻译和评注两大部分,评注部分70万字,由中译者撰写,涉及了诗人生平、写作缘起、题解、异文、字句、修辞、格律、典故、自然风物、影响、诗意等若干方面。
编辑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