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招娣

我叫刘招娣，我要改名字。

支教的女老师是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的，她同我爹娘讲了许多次，都被娘用扫帚赶出门外。

我原是觉得没什么的，可前些天住在隔墙的王来娣得了个弟弟。

王来娣的娘抱着那个光洁的男娃，赤裸着胸脯，故意坐在门槛以可供人观赏的姿态喂奶的时候，我娘将将路过她去找疯道士求得子药。出于嫉妒娘便斜着眼睛往天上望，望树枝上筑巢的鸟，望扎眼的红太阳，就是不看一眼来娣她娘怀里那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

“招娣她娘，你可打起精神来，招娣来娣一个样，我家来了，你家也快了！”来娣她娘得了男娃以后愈发中气十足，面色也从饥饿疲劳导致的干枯、蜡黄红润了起来。

听了这话，娘一边拾了颗小石子就往多子的鸟巢上甩，一边拽着我的衣领就往前跑，边跑边打，结实的手掌有力地落在我的后背：“小瑟子，不争气，白养了你十几年，一个男娃都招不来！”

她还骂骂咧咧喊了许多脏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因为来娣正在她家后院儿的栏杆上抹眼泪，看见我也不躲闪，特意把那张大颗泪珠顺着脸颊哗啦啦地往下滑的小脸亮给我看。

她的腮帮子看起来少了些肉，面色也没有随着那个弟弟的来临跟她娘一样红润起来，我挣扎几下就脱开了娘粗糙的手，挺直地朝来娣走去。

她抓起我的袖子，把青色的鼻涕全都蹭在了上面：“招娣，你想要弟弟吗，我把弟弟送你。”

“为啥，有弟弟不好吗，至少不用挨打了吧？”我又把那些鼻涕悄悄蹭在来娣的衣服上，真恶心。

“还不如挨打，”来娣又哭起来，小脸抽抽着泛出吸不上气的青紫色， “鸡腿一个都吃不到了，今年过秋的新衣服也做成他的被子了，娘还说不让我上学了，要去给村长那个傻儿子做小媳妇，好得钱来给弟弟娶媳妇。”

“弟弟不是你的名字叫来的吗，为啥你一点好处没得？”我觉得来娣有点可怜，干脆把另一只袖子也给她擦眼泪了。

“招娣，你要小心了，千万别招个弟弟出来，不然你的鸡腿也没得吃了！”

来娣她娘在门槛上叫唤着，势如破竹：“这男娃就是不一样，吃起奶来这么有劲儿，咬的我真疼！”

路过的庄稼人听了大笑，扛着锄头停下来听她怨：“疼好，越疼你越高兴！”

来娣听了又哭起来，许是怕太丢人了，抛下我就往屋里走去。

我摸着虎口上越发粗壮的茧子，它像成熟的麦草一样稳健。

我和来娣干活一点不比那些光着屁股，割麦子时还切断过手指的男娃差，我娘和他娘为啥一定要个男娃呢。为了让我们少吃几个鸡腿？

那又没进她们嘴里，期盼个什么劲。

我想改名字，叫刘没娣好了。

梦想（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在麦秆上狠狠拉一刀，一大把金黄而蓬松黄粗辫子一样的麦就躺倒在地上，像我家房梁上红事过后的醉鬼。

“哇！哇啊咿呀！”一个小婴儿雄壮的哭声在麦间亮堂堂地穿行，我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我认为这个娃娃吃起奶来，肯定比来娣的弟弟要更疼些。那个娃娃好像是哭累了，“咿咿呀呀”乱叫起来，我抠抠胳膊上的泥垢：这娃娃怎么给扔在田里啦？

我顺着声音往东边去看，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子高高挥舞的手，还没秃噜的麦田在微风中大片大片的滚动，包裹着一个被踩平的圆圈。圆圈平整的可以跑老爷的拖拉机，除了正中一个破烂到有些四仰八叉的篮子。

那个嗷嗷大哭的娃娃正躺在铺了竹篮里，身子下面垫着被他揉弄到皱巴巴的床单，哪儿也没穿着衣服，此时正张着饥饿的小嘴，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仔仔细细连带着破烂的篮子打量了他一番，皮肤堆积的褶皱之间露出小小的尿尿的东西。

是个男娃，那他娘怎么不带他回家吃姐姐的鸡腿？

我走过去像来娣她娘逗弄来娣的弟弟一样，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边拍拍男娃的小脸。他含住的口水全部流了出来，沾了我一手。被我这么一拍，他好像得了什么激励，跟老爷总是耍赖的拖拉机一样噘起嘴巴，噼里啪啦吐着口水。

我蹲在地上看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裤裆总勒着我难受。娘该给我买新裤子了，它不合身。

我收回正在抚弄着他发村而掉皮的脸蛋的手，去夺回快要被摇摆的麦草吃光的镰刀，他却用小南瓜一样胖乎乎的小手抠着我的手，年糕一样柔软而白净的脚底板狠狠蹬了几下我的胳膊。

哦。我听懂了。

他想叫我姐呢，只是笨得跟后院的小猪仔一样对兄弟姐妹也只能哼哼两声。

坏了，这实在不是个时候，我可不想放弃我的鸡腿。

名字还没改呢，倒是真招来个弟弟。

不行，我要回家吃鸡腿了。

走在从来就没铺平的黄土路上，我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娘说说我招来的弟弟。

娘要的男娃只能是从她的肚子里哐当一声摔出来的那种吗？

我的鸡腿，我的新衣，我的学校，它们都会被弟弟夺取吗？

弟弟，不，我只是他的姐姐，但他还不是我的弟弟。我这样安慰自己。

此时我想起男娃的哭声中不知道为啥泛着干涸的嗓音，因为用力而涨红的脸和眉毛，小嘴为了出声吸引我而张得那么卖力。然而，耳边的哭声突然就停了下来，树上的知了又开始惹得我恼火。

他怎么不哭了？

我的心突然以被娘拧耳朵那样的力气揪了起来，被举在耳边砰砰跳个不停。我调转方向，朝着麦田的方向小跑起来。

麦垛上要比地下凉快了些，男娃在我怀里咯咯笑了起来，算是庆祝他这辈子首次躺在即将成为她姐姐的我的怀里吧。

我学着来娣她娘的样子，隔着衣服，也把胸脯放进男娃的嘴里。

来娣的弟弟每次咬得他娘骂脏话的时候他就十分安静，让我觉得这像是什么确定感情的神秘仪式。

男娃没咬得我很疼，他只是意思着碰了一下，就昂着脑袋去看麦垛下的风景了。

他是彻底认证我的身份了。

鸡腿在眼前飘起来，男娃的眼睛也变成两只鸡腿，乌溜溜地打量着我，时不时就“啊”一声表达着他对我的赞许，口水也随着一起流了出来。

用鸡腿换这么大一个肉坨坨好像是很划算的，肉坨坨长大了应该会给我买很多鸡腿吧。

至于新裤子么，肉坨坨长大了也会给我买很多新裤子吧。

一眨眼，太阳就只剩下小半边的红脸盘，微笑着看着我和光溜溜的弟弟，点点头，倏地钻进了云层里。

天边红彤彤的，好像那里着了火。

我低头去看弟弟的时候，发现就连他也染成红色的了，他在我怀里正进行着一个红色的睡眠。

我叫刘招娣，今天早上为了那个暂时还没被招来的弟弟，我想改名字。

不过晚了一步，在我才勉强能接受失去鸡腿和新裤子的时候，他就来了。

我正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着田野里麦草飘摇，天空中倦鸟归巢，兴奋地胡乱摆弄着我的辫子。

他可能是五岁的时候就不再抓我的辫子了，因为娘拉着我上集市卖了头发给弟弟买药。他总是流鼻涕，我的袄子很少干干净净。

上次吃鸡腿是年三十的时候，弟弟给爹洗了脚，爹高兴的从凳子上笑到了地上，拉着我的辫子说我有出息，招来了这么孝顺的男娃，一整年我都在期待着下一个挂红灯笼的日子弟弟再给爹洗一次脚。

天上挂着大盘子的时候，我偶尔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往往是因为爹娘围着弟弟团团转，也让我围着弟弟团团转，我的鸡腿和新裤子也围着弟弟团团转。

天一亮起来的时候，小床板上弟弟熟睡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两颗猴屁股。我就总是想起他三岁的时候害了一场大病，爹要把我卖给隔村的不知道哪个有钱的病秧子做童养媳，娘沉默了，大黄——我捡回来的狗崽沉默了，只有弟弟发着高烧，扑在爹的胸前，一边大喊着：“不去不去！”，一边将紧攥的拳头一顿乱挥，挥走了找上门来的老媒婆。

我害怕做人的媳妇儿，好像只有弟弟明白我。

我从此很情愿地献出了我的许多，不只是鸡腿和裤子。

红灯笼挂在门前，爹和娘上城里置办新衣服去了。

“咚咚”，有人敲门，木门上堆积的雪哗啦啦往下掉。

“你找谁？”一个穿着又厚又的红袄子的女人站在雪堆里，一阵风吹得门板乱叫，我的袄子掏了些棉絮出来填在弟弟的里面，现在让我觉得不怎么暖和。

“你是不是捡了个男娃娃？”那个女人越过我的头顶一个劲儿的往里面看，应该把房子里的破破烂烂都看明白了。

“不是捡的，是我招来的！”我有些激动地纠正她，白气喷在她的脸上皱起她的眉头。

“我来带他走，让我进去。”女人蛮不讲理，用她一点大的力气推我，就想往里闯。

“我的弟弟凭啥让你带走？”我有些不太明白，我的弟弟凭啥让她带走。

“我是他的母亲。”我注意到她把自己称为母亲，娘说过，城里人才会这样说话。

“你不是。”我推她，她却逆着我的劲儿把自己穿着袄子的肥大身躯挤到了门里。

“我是他的母亲。”她一边说话，一边儿刻意地扬起手腕儿把刚才藏在袖子里面的几只大金镯子在我眼前晃荡，叮叮咣咣发出碰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