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忆丨老瓷壶

侯军
2020-11-16 09:16
摘要

诗清只为饮茶多

南京书友朱德玲从景德镇打来电话,说她正在景德镇书写瓷器,特意给我们家制作了一对茶罐,想问问我希望写上什么词句?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就写“诗清只为饮茶多”吧,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一个句子……

我说的是实话。我至今也不知这句诗出自何人之手,我能记住这句诗,完全是因为我家的那把老瓷壶——这是一把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旧式白瓷茶壶了,一面画着一幅《松鹰图》,另一面则以清秀圆熟的笔意,写着这句诗。作者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公司的名号:“江西合兴公司出品”。我不懂瓷器,凭直觉这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产品。


我不知道这把壶是何时被长辈们买回家的,我毕竟太小了。我能记得的只是,每天清晨,奶奶打扫完屋子,总要从那个铁皮茶叶罐里,抓出一把茶叶丢在茶壶里,用开水冲上满满的一大壶,这一天就慢慢斟着喝了。那茶叶几乎没有完整的叶片,我后来知道,那就是天津一般百姓常喝的“茉莉花高末”。高级的茉莉花茶太贵,一般人家喝不起,只能到正兴德茶叶庄去买些茶叶末来喝。我们家当时住在天津北门里,正兴德茶叶庄就在东北角,离得不远,奶奶每隔一段时间,看看茶叶快喝完了,就要专门去一趟,买回一大包茉莉花高末。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人虽然都不太懂喝茶,但茶叶罐子从来没空过。

我本来不喝茶,只喝凉白开。尤其是在外面疯玩了半天,满身冒火地回到家来,哪有耐性去喝热茶呀,总是抄起那个大搪瓷茶缸子,“咚咚咚”半缸子凉白开入肚,顿时清凉了许多。奶奶当然知道我这个毛病,总是事先烧好开水,晾在茶缸子里,等着我回来喝。那么,我在什么情况下喝茶呢?冬天,外面天寒地冻,我放学回家,手脚冻得冰凉,一进门,火炉烧得正旺,屋里温暖如春,奶奶见我进门了,赶忙倒一杯热乎乎的茶水,让我顶着凉气喝下去,立马浑身热流涌动,所有寒意瞬间驱除——那是我对茶水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而这一印象又是跟那个白瓷茶壶密不可分的——哦,对了,在此还要交代一句,一到冬天,奶奶就要给那个老瓷壶装上一个大壶套,那是用棉花、粗布和硬纸板做成的,严丝合缝,正好把茶壶妥妥地安置进去。有了这个大壶套,热水不易变凉,足以保证我们家人,不论何时回来,一进门都有一杯热茶喝。

当然,这是我们家平时的茶事规矩。有时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父亲有一位姓赵的师弟,后来参了军还当了军官。他驻防的地方是在南方,具体地点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个出荔枝的地方,因为有一年他来家里看望奶奶和父母,带来了一些荔枝,说是让我们尝尝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荔枝。也是因为那次他来家里,奶奶也用大茶壶里的热茶招待他,他尝了一口,就说,你们一定没喝过南方的茶,比这个茶好喝多了,下次来,我给你们带点尝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奶奶把赵伯伯的这句话记在了心里。过了一年,他又要来家里了。奶奶一大早就叫我跟着他去趟正兴德,要专门买一点好茶。当然,奶奶也不懂南方出什么茶,跟卖茶的师傅商量半天,还是买了二两高级点的茉莉花茶。晚上,这位赵伯伯穿着漂亮的四个口袋的军装,来到我们家里。奶奶招呼他喝茶,这次他品了一口,就说这个茶挺好,是福建出的茉莉花茶。奶奶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人家说这种茶好,我就让你尝尝。父亲说,我们都不懂茶,哪像你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喝就知道茶的好赖。赵伯伯笑了,说喝茶这件事,真是没办法,喝了好茶就不想再喝赖茶了。奶奶笑道,怪不得天津老辈人都说,找女婿不能找爱喝茶的,能把老丈人喝穷喽——一句话把满屋子人都都笑了。

这几句与茶相关的对话,也深深刻印在我幼小的脑海里。当我后来一不留神也迷上茶文化时,还曾多次在文章中引用过。这个老瓷壶伴随着我从童年走到少年。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一度痴迷于绘画,可是当时家里能够让我临摹的画样子实在匮乏得很,于是,那个壶上的老鹰就成了我最早的“粉本”。我把茶壶从壶套中取出来,把壶套翻转过来权当底座,找了一张图画纸,就照猫画虎地临摹起来。你还别说,这幅《松鹰图》的构图和笔法,我至今仍觉得是上乘之作,不论是造型还是用色,都不俗气。可以想见,当年景德镇的老艺人确实身怀绝技,出手不凡。虽然老瓷壶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但我依然要对他表示由衷的敬意!

那幅我的临摹之作,前几年我还在老宅里见到过,但是,自从父母搬家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很多名人都是“悔其少作”,不希望自己早年不成熟的东西流存于世。幸好我非名人,也就无此顾虑。我倒很想把当年那张临摹老瓷壶的“少作”找回来,那不仅仅是找回一张稚嫩的习作,更是找回一段充满朝气和梦想的岁月。奶奶去世之后,这个老瓷壶也随之“退役”了。家里人依旧不太在意喝茶。

我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写茶文化的文章,结识的茶友逐渐增多,喝到的好茶也越来越多。我时常给父母带回一些名茶,譬如龙井、碧螺春、君山银针之类;南下深圳之后,更时常把南方的好茶往家里输送,若铁观音、大红袍、凤凰单枞之类,但父母不知是舍不得喝还是不喜欢喝,总是连包装都没打开过。我常常感到遗憾,不禁又想起那位赵伯伯说过的话:喝了好茶就不想再喝赖茶了。父母这一代人,一辈子都没喝过真正的好茶,也就不会如当年的赵伯伯和如今的我一样,染上无法戒掉的“茶瘾”,这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我是在母亲家的一堆杂物里,偶然发现这把老瓷壶的,它已经蒙尘已久,壶身上还碰出了一道裂纹,应该是无法再用来沏茶了。从实用价值说,它已尽到了其全部责任,属于无用之物了。然而幸运的是,母亲还一直留着它,或许也是对其抱有某种不舍之情吧?我请求母亲把它转交给我来保存。母亲说,当初没把它处理掉,就是想着你也许会需要,就特意留下了。

如今,这把老瓷壶就收藏在我老宅的一个玻璃柜里,和我那些漂亮的、高贵的紫砂壶、青花壶们比肩而立。若按市场价格而论,它早已一文不值,但在我的心目中,它所凝聚的那些温情那些往事那些亲人的手泽,却是千金难买的无形财富——何谓收藏记忆?斯之谓也!

就在两天前,朱德玲的那对茶罐从景德镇寄到北京,其中一只上面就写着那句诗:“诗清只为饮茶多”。我把它们摆放在博古架上,细细品味,写得真好!

编辑 陈冬云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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