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忆丨大黑柜

侯军
2020-11-13 09:22
摘要

父亲去世后,我跟母亲“申请”把大黑柜搬到了我的老宅,我要守护着它,就像奶奶和父亲曾经做到的那样。

听故事,是五岁的外孙女多多每天临睡前的“日课”。

小孩子都爱听故事,这大概是自古已然的事情。从前,都是大人给孩子编故事或者念故事。在女儿小时候,我就成了每晚必编一段的“故事机器”。不过,现在技术进步了,手机在手啥都有,网上五花八门的故事频道里边,随时都有讲不完的故事。

对多多而言,本来她也经常缠着我给讲故事,后来,她妈妈率先引进了手机里的故事功能,接着,李瑾也麻利儿地学会了,我才算获得了解放。孩子每天一躺下,李瑾就开始播放故事,什么西游记、白蛇传、灰姑娘、美人鱼、长发妹、白雪公主……我在旁边也乐得“蹭听”好故事,常常是多多还没睡着,我倒先在故事中进入了梦乡。

那天,李瑾给多多播放了一个新的故事,我起初没留意,听到后来才声声入耳,乃至怦然心动——这是一个民间老故事,说的是两兄弟过日子,老大奸猾,老二厚道,老大霸占了父母留下的全部家产,老二反倒成了他的长工,受尽欺负。可是苍天似乎对老二暗中呵护,让他生成了一个“独门绝技”——放香屁,结果他就靠着四处“卖香屁”度过了难关,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而老大却因好吃懒做,败光了家产,被人们唾弃……

为什么一听这个故事,我竟会“怦然心动”呢?因为在我小时候也听奶奶讲过这个故事,脑海中一直存留着这个故事的影子,如今却被这个现代版的《卖香屁》偶然激活,蓦然唤醒了沉埋半个多世纪的记忆,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奶奶那带有浓重静海县口音的吆喝声:“喷喷香,喷喷香,谁家叫我熏衣裳”……顿时,与这个“奶奶版”的“卖香屁熏衣裳”息息相关的童年往事,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

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突发奇想,立即仿照故事里老二的做法,偷吃了一大把炒黄豆,然后猛喝凉水,这是“生产”香屁的关键环节。当我感觉肚子开始鼓胀时,便偷偷钻进奶奶屋的大黑柜里,那个柜子是家里唯一能容下我的身躯的家具,平时我也偶尔会钻进去玩“躲猫猫”。今天却大不相同了,我要用“自产”的香屁,把柜子里的衣物被褥都熏得“喷喷香”,让奶奶高兴一下……我使劲憋着,尽量让肚子里的香屁储存到足够的量级,当自知无法再憋下去的时候,便开始默念“口诀”:“喷喷香,喷喷香,谁家叫我熏衣裳……”接着就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响屁——大概不到10秒钟吧,我已无法忍受那响屁带来的冲天臭气,一打滚儿从柜子里摔了出来。奶奶听见了异样的声响,一进屋,见我坐在地上,连忙上前扶我,我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奶奶,为嘛我的屁一点也不香呀?我本来想给您熏衣裳的,熏坏了,都给熏臭了……”奶奶笑了半天,给我擦干眼泪,打开柜门,收拾里边被我蹬乱的衣裳。“还好,不算太臭。”奶奶把几件衣服拿到我的鼻子跟前,我闻了闻,确实没什么臭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肥皂的香气。我这才破涕为笑。

贴在大黑柜侧边的这个“福”字是三十多年前老奶奶所命书,而且要我倒着贴,寓意“福到了”。

这是我与奶奶的这个黑柜之间,发生的第一次印象深刻的机缘。奶奶很在意这个柜子,她曾告诉我,这个大黑柜是她从“老侯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她指点着柜子说,你看,一个钉子都没有,全是榫子活儿;你看,这叫大漆,又黑又亮,仔细看里头还透着一层暗红,现在的手工没有这么好了;你看这个底层,(奶奶说着掀开档板)能盛好多东西。你进去试试——说着,奶奶让我进到那个底层里,原来是个很宽敞的空间,实际上就是大黑柜的下半身,我可以很舒服地坐在里边,脖子都能伸直了。奶奶在我头上面把档板装好,里边变得漆黑,只有木板缝透出一缕细光。“怎么样,这个地方躲猫猫,谁都找不着你吧?”说着,奶奶把档板打开了,“那时候,为了躲日本鬼子,我还让你爸爸钻进去过。后来听说,鬼子被大水挡住了路,没进村。”我由此知道,这个大黑柜当年还曾是父辈的藏身之所,立下过不可替代的功劳。难怪奶奶对它那么珍视,总是擦得又黑又亮。

不过,在七十年代初年,这个黑柜也曾遭过一劫,差点被“扫地出门”。当时,举国“备战备荒”,家家都要挖防空洞。我们家的房子实在太小,要挖一个足以安顿五口人的洞子,几乎就把整个房间地面都挖开了。大黑柜是个占地的“大地主”,怎么安置都放不下,父母急得没办法。奶奶起初一言不发,可她是街道代表,上边一直在催问进度,如果因为自己家里挖不成,耽误了全胡同的进度,她怎么交代呀?那天,我听见奶奶跟父母说,你们别再比划了,我知道,确实没地方放了,干脆,把大黑柜去了吧——父亲说,去了黑柜,地方正好够挖洞。可是,这柜子还好好的,可惜了……奶奶说,谁说不是呢!可是遇到这个关节眼儿上,还是按国家的要求办吧!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从厂子里借来一辆三轮车,我和他一起抬着大黑柜,平摆到三轮车上,父亲用绳子一道道地捆扎好,就蹬着车走了。奶奶一大早就借故出去了,她肯定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珍爱的家什被迫出门。父亲走后,奶奶带着负责挖防空洞的柱子大哥来了,很快就开工了。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吧,忽然看见父亲蹬着三轮车回来了,令人惊奇的是,车上还捆扎着那个大黑柜——奶奶一见,立即迎过去,问怎么又拉回来了?父亲说,去了两家委托店,人家都不收,我就拉回来了。奶奶问为嘛不收?父亲说,谁知道呢,他不收,我还不想卖呢!我分明看见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父亲叫我帮着把大柜卸下来,立在小院里。然后,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来子,我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个大黑柜只能放在你的小屋里了,把你的小床拆了,你呢,将就将就,以后就跟奶奶一起挤着睡。怎么样?”我说,跟奶奶,没问题!就这样,大黑柜保住了。那天晚上,奶奶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再念叨:来子真是好孩子,奶奶没白疼你……

后来,我听妈妈告诉我,父亲那天确实去了两家委托店,但他根本没进店门。他说,蹬着车一出胡同就后悔了,转了一大圈儿,想好了主意就蹬回来了。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绳子都像没松开过呢。可见,全家人心里都舍不得这个大黑柜。

此后,我们家连着搬过几次家,许多旧家具都淘汰了,唯独这个大黑柜却再没离开过。1997年春天,奶奶以九十高龄去世了。想不到,这个大黑柜此时又被派上一个无可替代的大用场:依照老家的民俗,奶奶下葬的时候,应该与爷爷“合卺”,也就是说,必须找到一件当年奶奶与爷爷共同拥有并一起使用过的物件,一并安葬。爷爷死于抗战初期的乱军之中,尸骨无存,衣冠难觅,符合上述条件的唯一物品,就是那个大黑柜了。于是,乡亲们就把那个柜子的两扇门卸了下来,做成了一个袖珍的棺木,埋在了奶奶身边,让这对患难夫妻于九泉之下,终得团圆了。

失去了两扇大门,这个大黑柜就像没了眼睛,有些失神,有些落寞,在角落里茕茕独立。但是它的存在如同一个象征符号,因为在它身上凝聚着前辈亲人的气息。

父亲去世后,我跟母亲“申请”把大黑柜搬到了我的老宅,我要守护着它,就像奶奶和父亲曾经做到的那样。每次回天津,我都要擦拭一下,看着它的容貌日渐苍老,漆片日益斑驳,算起来,它已是百岁开外的高龄了。前不久,我回津探望母亲时,特意给它拍了照片,还打开档板看了看柜子的底层,却诧异的发现,底层的空间原来那么小,我那会儿怎么能安然坐进去呢?

故物依旧,而我们已经无法退回到当年去了。

编辑 陈冬云

(作者:侯军)
免责声明
未经许可或明确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读特客户端内容
推荐阅读

读特热榜

IN视频

鹏友圈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