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碱水吟

在粽子节里，我又念想着家乡的碱水粽，那是我们过年的应节美食。

大凡春节不回老家，父母总想给准备点年货，会电话问我们想吃点什么。对于家乡美食，我当然垂涎三尺。可面对年迈的老人，我既不忍心提要求，也不能轻易拒绝，所以总是说点什么，通常会说碱水粽。年复一年，这便不断加深了我对碱水粽的感情，渐渐也成为乡愁的慰藉。

一次我的忘年交——知名编剧、作家彭名燕主席到家里做客，主食我给每人煮了一个穿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家乡碱水粽。大家吃得很开心，连夸这碱水味道太特别。彭主席还交代我要写一篇粽子文章，与大家分享美食。

是啊，家乡的碱水粽特别在色，当你剥开四个角的粽衣，看到浸透碱水的粽体晶亮中泛着蜜色，仿佛初秋月光凝成的琥珀，半透明的肌理让人仿佛看见岁月沉淀的光。家乡碱水粽特别在香，用当年稻草木灰自制的碱和新采鲜绿的箬叶包裹，让粽子从内到外散发着清香。那是大自然的气息，伴着泥土的芳香。家乡碱水粽特别在味，糯米黏连如半透的玉，咬下去弹牙却不粘唇，很有嚼劲。这就是我家乡独有的碱水粽。

曾听外婆介绍古法碱水粽的制作过程，知晓这特别味道背后缘于每一道工序里暗藏着机。碱是粽子的魂，不同于工业化的明矾，这是由草木灰烧制而成，精心挑选的每一根稻草烧出的青烟才能染出米粒的玉色。草木灰和着井水在柴火烧的铁锅中沸腾，这四合一熬出的碱水便如琥珀般通透。

外婆还说过，粽子的米粒要选圆糯米，并在井水中浸足三小时，直到指腹轻捻即散作玉屑。我理解这叫"醒米"或是“还魂”，就是让沉睡的淀粉记起江南独有的韵律和节奏。还有包粽子的叶子，也得新鲜采摘，然后浸入这祖传的碱水，叶片在一呼一吸中慢慢沁出深绿的脉络，就像老人掌心交错的命运线，这样叶子便不容易破损。再把叶子放到沸水中焯下，会神奇发现叶背上躺着一层白霜——那是植物自带的碱，与草木灰在铁锅里完成一场隔世的重逢。

家乡的碱水粽，是纯粹的，除了碱水和糯米，制作不带任何调料和辅料。它的吃法却是多样。你可以空口吃，享受碱水和糯米中和后的自然香甜和嚼劲。慢慢嚼竟嚼出几分禅意——这世间至味，原不需山珍堆砌，恰似水墨留白处，自有万千气象。

如果你喜欢甜口，可趁粽热蘸白糖吃，一口咬下，外面白砂糖的粒粒口感，粘着糯米的软糯、清香，仿佛带给你冰火两重天的口感体验，会让你越吃越上瘾。也有淋上槐花蜜吃，这绝对甜到你的心尖颤。

你也可以选择咸口，搭配一点家乡小菜或辣椒酱、腐乳，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当然，最特别的做法是用菜心炒粽子，先把粽子切成一片一片，再和新春的油菜心一起炒，软糯与菜心的清脆相结合，口感层次分明，仿佛是冬天和春天融合的交响曲。还可以把粽子切成一片一片，用油煎，品尝一种糯米独有的脆酥感。

家乡碱水棕除了好看，好吃，更重要的原因是，古时没有冰箱，食物保存困难。而碱水既是这种粽子的创造者也是守护神，据说，pH值大于9，微生物就会举白旗。这便是江南人古老的智慧。而今如果去冰冻碱水粽，就会裂了糯米的魂，所以家乡的碱水粽是不放冰箱了。每年冬天，母亲寄粽子后都会提醒我，挂在通风处，隔几天下铁锅里煮一下，避免风干或变质。每每煮粽，看着这一瓮澄澈，便感慨又让乡愁得以保鲜。

再次拨开家乡碱水粽，看着四角分明、中间圆润可爱的样子，我突然懂得，不同于工业化的明矾，草木灰的玄妙，在于它曾是一株稻、一丛枝，经火淬炼，又借地下井水还魂。那些不精确的配比，那些需要等待的沉淀，原是大自然的慢哲学。

深深咬下一口，忽觉粽里藏着的何止乡愁。碱是土地的呼吸，灰是光阴的舍利，而那片被家乡亲人摩挲过的箬叶，正裹着千年不散的炊烟。吃完粽子，我把箬叶洗洗晾干，和家乡青石板上哒哒的脚步声，以及大自然赐予的慢哲学 ，一起封存为光阴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