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怎么看“特朗普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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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特朗普2.0”时代即将来临。有人说他可能会比“特朗普1.0”更加激进、更加极端。您对此持什么观点？

美国很多精英不太喜欢特朗普，因为他反精英；民主党、共和党之间的分歧，主要也是建制派和反建制派的分歧。即使是共和党内，很多既得利益者也不喜欢特朗普，因为他代表反建制派。但是看政治人物肯定不只从个人利益角度看。

特朗普反体制，反很多既得利益，但问题是，我不认为他真的会闹一场“革命”，把所有既得利益推翻。新的没起来就推翻老的，风险太大，做起来难。当然，美国资本也有新老利益之间的矛盾，资本多元，多元就有矛盾。我不认为他能消灭所谓的“Deep State”。尽管看上去来势汹汹，但经过第一个任期，我想他也更清楚，政治就得妥协。在外部，他已经开始对加拿大、墨西哥极限施压；在内部，对“Deep State”他也会极限施压，最终目的还是交易、妥协。

我个人认为，他的第二个任期会比第一次要理性一些。第一次上台时，他是完全的“外来者”，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有准备好当选。四年当政，又四年在野，期间他从未停止政治活动。尤其从这次选举结果看，特朗普的社会基础更强大了。而且共和党现在掌管参众两院和最高法，“三权合一”的特朗普更具有权力。我个人觉得，特朗普还处在执政前的权衡阶段。

从他的人事提名也可以看出这种权衡。现在一些人有恐惧感，说特朗普整个是反华团队。不要这样看。他反精英，但他自己也是精英，只能说是不同类型的精英——有传统精英、现代精英的不同；也有科技精英、产业精英的区别。从我的角度看，特朗普团队可以说是“不同代际精英的交替”。他提名的很多是“80后”，比如副总统万斯，甚至有“90后”的发言人、法律顾问。所以现在比较担心的是那些特朗普口中的“Deep State”，说白了就是老政客，在政界军界产业界都有利益，老的既得利益者。但总有新兴势力要进入政坛。

关税呢？他非常喜欢挥舞“关税大棒”，现在已经说要对加拿大、墨西哥两个邻国征收高额关税了，之前也放话要对华加征60%的关税。第一任期内的贸易战是否还会重演？他对中国的定位会延续“竞争、合作、对抗”思路吗？

从开始说60%到前段时间说10%，这种变化能说明一定问题。当然有可能继续加征，毕竟从美国的角度说，他需要激进改革。但是不是一下子就能到60%，或者25%？这跟他的交易方式有关系。他这个人喜欢极限施压，然后再慢慢讨价还价。毕竟有那么浓厚的商业背景、交易思维和惯性在，所有事都可以讨论，也可以交易。

他第一任期的时候，把中国和俄罗斯看成竞争者。拜登政府则把中国看成“唯一有能力挑战美国霸权”的国家。客观来看，特朗普对中国的观点不会有大变化。

但也要对特朗普团队作细致分析。特朗普和副总统万斯是“美国优先”派，什么事都要以美国利益为主；卢比奥这些人以前不是“美国优先”，倒像是干什么事儿都以打压中国为优先。双方对华政策会有重合，但是不太一样。

“美国优先”派要跟中国竞争，但跟拜登政府方法会有不同。拜登说跟中国的竞争是“专制VS民主”的竞争，我不认为特朗普会在这方面花很大工夫。在意识形态问题上，民主党是believer；特朗普是user，实用主义者。地缘政治上，民主党搞很多小团伙、小机制，团团伙伙，特朗普可能也用，但不会花太多精力在同盟上。尽管表象上看有接近，但是细分起来不同。

这次很有意思的一个人是马斯克。这么著名的商人出来公开站队，投入1亿美金真金白银，未来还要负责“政府效率改革”相关部门。怎么看这种现象？

的确，美国历史上，一个资本家如此高调出来支持某个候选人还是第一次。以前很多商人、资本家是在背后操作，或者两面下注。当然，以前很多政府部长也有商人背景。特朗普提名的人选也是如此。可以说，美国两党实际上是“政党分赃”制，你是总统，用谁你说了算。第一个任期内，他的女儿、女婿都在政府任职，拜登也如此。美国制度就赋予这种行为合法性。

为什么现在马斯克这样的高科技资本亲自出马推动“政治革命”？不光马斯克，还有很多人。我们可以先说说副总统万斯，在共和党内，这是个不可忽视的角色，新的高科技利益的代表。这些人代表高科技，代表反民主党、反LGBTQ认同文化的“大多数人的文化”，也就是宗教、中产阶级的保守主义文化；代表大多数劳工阶层的利益——至少特朗普是这么塑造自己的。

美国的经济基础没什么问题，问题出现在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上。那就是利益格局的调整。改革能不能成不知道，但是方向很明确。

他提名了不少商人、科技精英、政治“素人”——因为他不喜欢用老的、体制内的人，觉得这些人做事没力度，动不动妥协。他喜欢让体制外的人进入团队，更具“革命性”。比如他要把高科技、“再工业化”、“去监管”、能源开采这些东西做起来，很多都是民主党或环保利益反对的东西，怎么样以政权的形式实施下去？那就得先“大闹天宫”一番，再把自己政策执行的结构做好。

首先是决策，他不用不忠诚的人，且要惩罚那些背叛他的人，比如蓬佩奥之类的。其次是执行，要一批忠诚执行他的政策的人。客观地看，这个图像是很清楚的。

特朗普批评中国很多，是感受到来自中国的压力。他觉得自己是强人，也崇拜强人，愿意跟强人打交道。他提名“反华”政客难道唯一目的就是为反华？我认为是为了谈判，敲竹杠，极限施压。他不会大权旁落，决策权还是在他。今天用你就用，明天不想用就赶走，“You're fired!”，因此，这些反华政客也得学习如何跟特朗普打交道。如果跟特朗普抢权力，不会有好下场。包括以前很“鹰派”很反华的卢比奥，我不认为他能自行其是，还是要符合特朗普的意思去做事。所有美国政客都是屁股指挥脑袋，尤其是前面还有蓬佩奥等人的教训。

中国需要定力，可以先看看。对方一拳打过来，我们可以用“太极拳”，先缓冲一下，看清意图，不要跟着他的节奏走。当然前提是不损害国家利益。

特朗普一直说要让美国“再工业化”，包括让台积电去美国设厂，敲台湾竹杠。能实现吗？产业都转移走二三十年了。产业层面，中美将会如何竞争？

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分析。首先是高科技。当然，不只是中国，任何一个国家想在高科技领域超过美国都会被打压，比如以前的日本、法国、德国。其次是中下层技术。特朗普可能会尝试，但是要再工业化很难。这些产业很难再回去，因为整个产业生态结构都变了。最后是特朗普认为美国比较落后、不占主导性的领域。比如新能源，他会用重商主义政策，实行市场保护，为美国企业逐步成长争取时间。

对高科技“封杀”，对落后的实行保护主义，都很明确。中间这一块不太明确。一些新的产业，比如能源开采，这方面“再工业化”可以做一些，以前监管太过度了。不见得一定是美国人来做。他也说了，10亿级别的投资会尽快审批通过，弥补美国很多产业。但已经出去的工业门类不太可能再回到美国。

然后就是“第四次产业革命”，在互联网、人工智能领域，特朗普雄心勃勃，一定要主导，一定要保持垄断地位。这方面中国要格外注意。尤其是特朗普政府明显要“去监管”，如果对AI“去监管”，会是什么结果？美联储加息，吸引大量资本去美国；如果“去监管”，印度、欧盟、中国那些因为监管无法落地的技术可能就会跑去美国。硅谷就是这样，2/3的独角兽企业创始人是移民。这对欧盟已经产生了压力，马克龙一直在说为了竞争要“去监管”。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金融呢？特朗普警告说，对任何想要取代美元的国家都将推出瘫痪性关税。

金融方面要特别注意。能完全代替美元的货币目前还没有，条件还不成熟。一方面很多国家想减少对美元的依附，避免被割韭菜；同样，本币结算还会接着推进。很多国家的思路会是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分散一点。我特别想提醒的是，特朗普一上来说不定会对比特币、虚拟币完全开放，这对其他国家可能形成更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