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旅途

王艺洁

理想的旅途，应是不经计划的。某个清晨，从连篇累牍的梦中醒来，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拆解那些黏腻与混淆，于是便想到另一座城市去，换个地方将自己厘清甩净。那城市无须太远，而且不必全然陌生，不带行李，不做功课，亦可畅行无碍，是为最佳。如此，才不会身心尚未踏出家门，已觉疲累羁绊。

假使，你在这目的地有几位熟人，最好，一个都不要告知。每一次临时起意，都应是一场专属于你个人的即兴创作，叨扰他人便是打乱节奏。你该静静地来，细细地看，偷享这宜人的孤独。

或许，去某个广场走一走，虽然稠人广众最为消耗气血，但有时，倒也需要到人流中去，分辨与你迎面擦肩的那些面容之中有哪些生来属于本地，又有哪些几经漂泊至此。他们该是有着截然不同又近乎雷同的故事，首尾相衔，聚落成篇。在差异与重复的区间，人们渴望着流动，又如此恐惧无常。在话语与沉默的间歇，人们走入彼此的世界，却只能打捞那些早已沉入水底的残章断句，并试图拼凑完整情节。但凡，人能得到一次抽离旁观的机会，就会看到这不断开合的幕布之后，雨雾与风声如何制造孔隙，昨日与今日如何走完过场，天如何亮了又暗，门如何开了又关，人的记忆如何成了最不可靠的稻草。

于是，你转去公园，角角落落都走一遍，在最对脾气的那棵树对面坐一坐。人遇到一棵树很容易，人遇到另一个人，不容易。树在那里，雨雪啊，风霜啊，雷暴啊，它还在那儿呢。但人，怎么会如此呢？在一切的游移中，人是最不果决的存在。彼时在，这时走，那时错，这时对。人看一棵树是很难看厌的，因为它的日日自新，也因为它的恒定如常，但人看人是不太容易如此的。千万种底色蛰伏于千万个灵魂，虽顽固，却能一望即知，是不是也很神奇？

你思忖着，人所经历的聚散离合究竟如何令人成为了现有的样子？于酷爱流浪之人，旅途的样子就是其注定要成为的样子。若其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子异域风情，也是因为那曾周游的国家与城市在其身上留下了印记。终究，人是由一切所爱与被爱拼凑而成的马赛克，而人的影子，是他自己的风帆与监牢。仍旧，这世上少有一条街巷因谁而命名，少有一座山脉因谁而耸立。但是，没关系，反正青春不是在这里虚度，就是在那里浪掷。人们爱过，又失去，重新掉落于孤独的无尽漩涡。不必后悔，反正后悔没有任何益处。要和解的太多，索性一个都不去碰。箱子开开合合，旅途断断续续，想说的话早已四散在夜里。而此地的今夜，是介于灰与蓝之间的一种黑色。风中带着一种海盐般的颗粒，不仔细咳嗽，便感觉不到。这里有晚风，夜花，年轻恋人在路灯下紧紧相拥，但哪里没有呢？即便如此，下一次，你还是会全无计划地出发，或许去看那未解的波浪，赤裸的岛屿，不会落山的夕阳，不会打烊的酒馆。一路上，总会有一些甜蜜而恼人的瞬间，如同花瓣凋落于纸页，如同风卷起风，水逝于水，是如此的百无一用，注定徒劳，却不可或缺，无法逃遁。若那一刻值得眷恋，也是因为永难再现。

与这城市的匆匆一面将结束，当你携带着它的体味回归到熟悉之中时，便又有气力被裹入生活的空转。总的来说，生活的真相并不宜人，但人总应试图找到一些什么令日子变得可堪一过。比如，在一场旅途中浸没心神，自觉轻盈。而后，将大段分秒用作换气，呼吸，囿于俗常。

可以有这种理想的旅途吗？存在这种理想的旅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