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
弗吉尼亚·伍尔夫有一句近来在中文互联网广为流传的话,可以直译为:“我扎根,但我流动(I’m rooted, but I flow)。”这句话出自小说《海浪》,在今天,它常常被人引为一种自我宣言:我要轻盈自由地活着,我不被定义,我要流动。
为了理解这句话的语境,我翻阅了几本中文译本。其中一本译为“我既植根在某处,又可以随心流动”,在直译的基础上增添了符合原文的韵律,也是最符合当下风潮的译法。
另一个版本翻译为“我既端庄又灵活”,初看离谱,却也准确把握了伍尔夫原文的意味——虽然剥离了伍尔夫文字的诗歌感。那一段描述是讲述者在舞会中与男士们互相审视、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情境。这句话在意识中流过之前,讲述者“感到胸中有一千种能量在踊跃。我是挑逗的,快乐的,懒散的,忧郁的,它们在我体内轮番上演”。
还有一个版本干脆省略了这句话,因为其后不远处就有一句更富视觉意象的补充:“我像河流里的一株植物,一会儿顺流而下,一会儿逆流而上。但我其实是植根于河底的,因此他才能向我靠近。”
我不是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老读者,还没读过《海浪》,为了找到对这句话的翻译,直接搜索“扎根”“流动”无果后,我又去英文版找到它所在的段落,并尝试用它附近的“空房间”“水波”“荡漾”等词来定位,均不顺利——这些充满诗意的词汇充满了翻译可能性,不同译者的选择大相径庭。目光在意象丰富的词汇中不断穿梭,最终,我依靠一个十分朴实的词定位成功:地板(floor)。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在这一切“流动”的背后,藏着一个坚实的、不会飘走的地板。
在这个“最高价值自行废除”的时代,流动成为一种致命的诱惑,遭遇不顺立即想重开、重启,流动很容易成为逃避承诺、回避冲突、躲避自己的阴影的借口。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欣赏的一种特质就是扎根的能力:面对自己时,坦诚自己的来处、缺陷、挣扎;面对世界时,接受虚无与无常;有能力也有勇气去专注做事、承认人与人之间真实的牵连。我们来自哪里,我们爱谁,我们的家庭、城市、记忆、文化、语言,这都不是偶然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不是从零开始的自由意志,而是被抛入世界的存在,总是在一个世界中已然地发现我们自己。
正因如此,也许应该倒过来读一读“我扎根,但我流动”——我之所以能流动,是因为我扎根,正如伍尔夫早已暗示的,“我其实是植根于河底的,因此他才能向我靠近”。
流动是一种能力,但扎根是一种勇气。愿你流动,因为你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