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丁
“得闲饮茶”在莞城,探寻在虎门镇的经济文化之间,是东莞独有的惬意人文气息。要说起这里的休闲慢生活,必定离不开一处市井里的乡土公园。
在珠江入海口的莞城虎门,历史的温度与现代的闲适悄然交汇。这里不仅有见证近代沧桑的炮台遗迹,也有藏匿于市井深处的一片绿意。而执信公园,可是当地居民舒缓生活压力的好去处,更是一本生动的莞城文化读本。每一棵古树、每一份美食、每一声粤曲,怎样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情味与温馨感。
还未直接踏入执信公园,就已经能在绿荫中触摸莞城根脉。树冠如伞,垂落的气根织成半透明的帘幕,与镌刻着“执信公园”的石头牌坊相映成趣。要说这座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公园,早已渗透进街坊们的生活哲学里。零碎的生活痕迹与人文中的地点共生,恰似虎门人骨子里的特质:乡间的烟火气息与温情脉脉的文化纪念地,从来不分彼此。
古早味的建筑群,是虎门当地特有的墟里文化。执信公园西侧那片青灰色的建筑群,藏着虎门最鲜活的“墟里密码”。岭南特色的蚝壳墙在阳光下泛着珠光,墙缝间嵌着明清商船压舱的碎瓷片,墙角却倚着贴满外卖二维码的自行车。这些建于百年前的连排骑楼,廊柱上的灰塑早已斑驳,但楼层间的木格花窗依然固执地开着,晾晒的香云纱与空调外机并肩摇曳。
每月逢五的墟日,老建筑更加生动了起来。修车铺的趟栊门“哗啦”拉开,八旬老师傅的店铺里装满热忱的装备,想着帮一群热爱骑行的年轻人尽力修缮瘪气的轮胎;裁缝店的缝纫机踩着《步步高》的节奏,给旗袍锁边的阿嬷哼着:“以前墟市卖布匹,朱执信嘅妹妹都来剪过香云纱……”街口的胜利茶楼仍用着曾经被渔民捞起的铜吊壶烧水,茶客玻璃杯里尝出了沉淀多时的陈皮香。
穿过执信公园的竹林小径,一片红晕的杉叶林忽而闯入视野。杉叶裹着晨光,层层叠叠地悬在枝头,铺就一条柔软的上空毯。游人坐在林间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叶片间的光斑闪烁,听着脚下枯叶碎裂的脆响,这便是自然独有的自愈韵律。偶尔有孩童捧起一簇枫叶抛向天空,欢笑与落叶一起盘旋,烦恼便似被这飘摇的色彩温柔地冲散。
在这里,杉林的热烈与古筑的苍凉形成奇妙的平衡。我踩着叶林走过月洞门,指尖抚过冰凉的砖雕花窗,触摸到莞城数百年的人间烟火。这样的执信公园,成了一首治愈都市人的立体诗歌。市井建筑与园林风格的公园,变成交响诗,可以称为从不刻意划分“文化”与“烟火”的界线。巷弄烟火,是舌尖上的莞城美学。继续行走在小小的巷子里,卖各式甜品与文创周边茶饮的店铺冲上视觉。三十米长的小巷塞着十来家店铺,薄荷绿的手写招牌下,陶罐里插着风干的莲蓬与芦苇。木格窗边,青花瓷碗盛着晶莹的双皮奶,琥珀色的姜撞奶在炉上咕嘟冒泡,蒸笼揭开的瞬间,裹了椰丝的糯米糍升腾着白雾。
玻璃橱窗里排列着莞城特有的陈皮红豆沙冰、龙眼蜜龟苓膏,甜品师傅浇糖浆的动作带着旧时茶楼师傅斟茶般的韵律,甜香混着隔壁店晾晒的岭南茶香,结成一张温热的网,裹住了附近路上行人的步履。转角处茶寮的墨色布幌轻轻飘动,推开铜铃轻响的竹帘门,穿麻衫的店主正往陶壶里注水。红泥小炉煨着多种陈皮煮的老白茶,茶汤注入青瓷杯的刹那,陈皮特有的甘醇混着茶香涌出,像是一首诗的前三行。文创架上搁着莞草编织的杯垫、手绘着的莞城八景图,还夹杂着漆器茶叶罐,明信片架上甚至能找到执信公园四季的叶片标本。
巷口的“糖画西施”支起黄铜转盘,麦芽糖浆在青石板上拉出闪着金光的糖丝。孩童盯着转动的生肖指针咯咯笑,白发阿婆捧着竹筒装的杨枝甘露坐在门槛上,看游客捧着莞香木雕的茶盒钻进隔壁茶饮店。当纸灯笼次第亮起,巷子里漂浮的甜香与茶雾便织成了莞城特制的催眠曲。那些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在此刻都融化成了糖水铺台面上,一滴滴幸福的糖霜。
视野中的莞城市井,我们要是细看路过的人群,竟成了街坊们默契的“留言墙”。阿婆用红绸带系着孙儿的乳牙,附一句“快高长大”的祝祷;扎作老倌在鎏金狮头上缀两枚琉璃目,描一笔“威震八方”的雄姿。那点睛用的莞香灰混着朱砂,从新刷的彩漆间飘落。上午八点时分的阳光穿过榕树气根,推着三轮车的阿伯已在西门石阶旁支起竹簸箕,摆上道滘茨菇糕和石龙麦芽糖。糕饼的蒸汽袅袅升腾,与公园里闲适太极团体的白鹤亮翅融为一体。穿蓝白校服的中学生啃着糯米鸡疾步穿行,校徽上的林则徐浮雕在晨光里泛金,晃过石径旁打太极的阿婆。收音机里《帝女花》的梆黄声混着钥匙扣“虎门好嘢”的脆响,百年木棉飘落一朵朱萼,为这幅动静相宜的虎门晨图盖上天然印鉴。
公园东侧的青砖矮墙外,更藏着一条隐秘的“文化走廊”。剃头摊子支在百年蚝壳墙下,一把藤椅、一面镜、几柄银剪,剪发时总爱聊林则徐销烟时虎门船工的辫子有多长。磨刀师傅的吆喝声混着石栏杆旁粤曲票友的《荔枝颂》,锯木声般的磨刀节奏竟暗合了曲牌里的流水板。阿婆们买完菜路过,总要把箩筐、薄荷插在单车篮里,这是虎门人家的习惯,菜篮里总得留几枝绿意,寓意能把公园的生机带回家去。
街上总有穿唐装的阿公提着鸟笼逗画眉,三三两两论着茶经。“这棵鸡蛋花树比我儿子岁数都大哩!”一位老伯轻抚树干,笑谈间透出对一草一木的眷恋,这就好似汪曾祺的那本《人间草木》:“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石桌旁,木鱼歌的调子忽起,几位银发老人敲击着咸水歌的节拍,用地道的东莞方言唱着《十二月采茶》,引得路人驻足哼和。
到了茶香里的市井交响,是晌午时分的欢乐,阳光把湖面熨成一片碎银。人工湖边的凉亭里,老茶客们正上演着莞式“茶局”:粗陶茶壶咕嘟作响,陈皮普洱的香气混着虾饺的鲜甜,在藤椅木桌间氤氲开来。“饮茶唔止为食,系为倾偈(聊天)呀!”店铺老板解开汗湿的衣装扣,与街坊商量着闲敲棋局的筹备,青花瓷杯里茶汤续了又续。转角处的紫藤花架下,几位戴草帽的菜农兜售着清晨刚摘的麻涌香蕉与道滘裹蒸粽,箩筐里的水乡物产裹挟着泥土气息。阿婶们边挑荔枝边念叨:“呢个糯米糍核细肉厚,同我乡下厚街祠堂前嘅老树结嘅一样甜!”讨价还价的喧闹声中,倒是与市声奇妙地融为一体。
当傍晚的霞光染红虎门大桥的钢索,执信公园变身活力的舞台。篮球场上跃动的身影与舞步的鼓点交织,拿好摄影装置的伙伴们举着各式单反相机,在荷塘边拍照,也在随处可见的古建筑旁留下光影。在朋友们的嬉笑间,莞草与广式风格的服装流转着舒适的观感。凉茶铺前,与我同辈的新生代小伙用手机直播唱起改编的东莞童谣:“月光光,照地堂,执信公园好乘凉……”传承着的歌谣与现代篇章在此碰撞出新的火花,这本是光影流转下的文化共生。
另有动人的画面莫过于一些节庆活动。湖边挂满鱼灯,花灯师傅现场教孩子们扎“寮步风车灯”,竹篾扎的骨架贴上彩纸,风一吹便呼呼转出团圆的光晕。远处忽有麒麟舞的锣鼓声逼近,只见醒狮队穿过公园,披锦缎的麒麟摇头摆尾,冒出“平安喜乐”的红绸,惹得孩子们拍手追逐。这些延续百岁的习俗,在公园的天空下生生不息。
执信公园的魔力,在于它把莞城文化熬成了一锅老火汤。公园西南角的百年古井至今未涸,井台石缝里嵌着明清时期的碎瓷片,而井边扫码充电的共享雨伞柜泛着科技蓝光。这里的历史不用玻璃罩保护,而是活在阿婆烧鹅濑粉的汤勺里、活在少年滑板掠过麻石路的摩擦声里。当月光爬上虎门炮台的断壁,公园深处又传来木鱼歌的吟唱。那苍凉的调子穿过世纪风云,最终落在宵夜摊的塑料凳上,化作一句带着啤酒泡沫的感慨:“东莞人,最识叹世界”,可就意指享受生活的含义。
走出公园,街角粥铺的灶火正旺,老板娘舀起一勺道滘肉丸粥,热气腾起模糊了玻璃窗上的“非遗”标识。莞城文化的真谛,就藏在这片市井烟火里,它不在博物馆的展柜中,而在榕树下的茶盏里、在老人的木鱼歌里、还在孩童追逐的花灯影里。这座公园如同一个微缩的莞城,告诉每个访者:所谓慢生活的文化传承,不过是把日子过成一首绵长又温暖的岭南小调。
审读:汪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