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文
质朴的生活哲学,更是轻悠与震撼共存的高山遇见。探寻在昆明东川的高山草甸,不管是纯朴经济下的人文,亦或是徒步路上的温存,都展开出一卷高原上的村落画面。
滥泥坪村,就是昆明高原上的一抹亮色。村中的土味端午,是自然流动的温馨感受,包裹着纯净的山间流水带来的烟火气息。端午翌日的高原,云絮被山风揉碎泼洒在草甸,穿过湿漉漉的雾霭,我和放牛老汉的皮袄撞了个满怀。两枚烤得焦香的洋芋在他的手上散发着点滴香味,粗砺的外壳裂开处透出金灿灿的瓤,这香味就像从云贵高原的缝隙里钻出来的样子,混着松针与炊烟的清冽,直往鼻尖里窜。
村口歪脖子树上系着艾草,却是褪色的旧年枯枝。守着百年银矿的村落,终究把端午煮成了洋芋的滋味。石砌火塘边支棱着三脚铁架,老阿婆往火灰里埋了七八颗泥地里的土豆,火星子跳着古老的祝祷舞,她递给我一杯晒蔫的野山茶,说这火是从矿洞里引来的,好几十年都没断过。我忽然之间懂得,这个海拔三千米的矿村,地脉里奔涌的炽热,早把高原的丰饶融进了块状的茎物。
晌午时分的偶遇,是八十多岁的老矿工,他剥洋芋皮时指节发出咯吱响动,仿佛揭开的不是焦壳,而是岩层深处的年轮。包浆的木匣里珍藏的铜嘴烟斗,仍衔着旧时光的烟草余韵。他说几十年前背矿石下山,怀里总要揣几个烫手的洋芋:“我喜欢往手掌心来回倒腾着吃,霜降的路上滑得很。”
徒步行走时,风大得就好像要把我的重心打乱。风与脚步的博弈变得越发明显,我开始用登山杖辨认岩石的年轮。羊肠小道转过众多个弯口,山脊忽然褪去了所有的遮挡。高原的风是未经驯化的游牧民族,裹挟着冰川残雪、草原泥沙与花甸草籽,从一种裂隙般的地方咆哮着冲锋。我的冲锋衣鼓胀成逆行的帆,砂砾擦着脸颊飞向谷底,忽然记起老阿婆往火塘添柴时,那些被门缝挤压变形的火苗。此刻的背包带勒进肩膀的疼痛里,竟与火塘铁架上扭曲的铜壶把手有了相似的弧度。放羊人的羊皮袄在数米开外的乱石堆里忽隐忽现,如一片永不降落的鹰羽,倒是教我参透几分高原行走的玄机,须得先让精神上的毅力比身体更早抵达垭口。
岩缝里的野生菜地抖落银色的水珠。当我俯身躲避风头,瞥见岩画般清晰的蹄印里,镶着半颗烤糊的洋芋皮。这是山间的质朴饕餮残局,抑或放牛人预支的干粮。山风突然换了调门,送来几股拧成麻绳的气流。身子摇晃的刹那,手中登山杖戳破的苔藓底下,竟然露出一截锈蚀的矿灯铁环。
垭口经幡的每一次抽搐,都在预告风速,绑腿里渗入的寒气和一种霜降的感觉重叠。老矿工说,要是把五颗烤洋芋揣在不同口袋,“风就抢不走全部温暖”。回想起我的衣兜里,还剩下没吃完的洋芋正用余温对抗气流,这温度好似比矿洞里的火种更古老。毕竟,几块烤土豆的质朴,藏着一本无需书写的经济学书籍。当老阿婆从火灰里掏出第十个洋芋时,我忽然发现每颗不规则球体表面,都布满比纳斯达克曲线更诚实的沟壑——这是泥土与炭火签署的原始契约。
山脊背风处的牧羊人教会我新的计量单位:三颗洋芋抵得过晌午的日头,五颗能在暴雪夜守住胸腔尺寸的春天。这里的计价方式遵循着掌纹的深浅,就像老矿工总把烤得最皱的那个留到最后吃,“像嚼着曾经环境窘迫的矿道,滋味越苦越解饱。”
来到这里的当下,就已是下过雨的高原景色。雨后的彩虹斜跨过尾矿坝遗址,铁锈色的波纹里停着啃食蒲公英的山羊。我知道对比在各种高楼的落地窗前,这枚裹着红泥的洋芋定会被剥去最后一丝余温,但此刻浸着雾霭的村落里,土陶罐装的苦荞酒正润着滇腔村话。或许所谓世外桃源,不过是凡俗烟火被山风涤净后的模样。
我们一行十五人的户外团,就向云线突围,向海拔更高处攀爬。妖精塘的传说在等高线间游荡,这里可是昆明的“小西藏”。主领队掏出对讲机,与其他几位向导做好攀登的对讲工作。十五双徒步鞋和登山杖碾过尾矿渣堆,赭红色尘雾漫过膝盖,恍若踏入炼金术士的实验场。
海拔计跃过三千七百米的刹那,季风突然学会了绞略技。我的冲锋衣有着冰雹刮擦的划痕,倒映出前方队友背包上摇晃的岩钉。那银光闪烁的节奏,竟与山区村民纳鞋底的锥尖轨迹重合。徒步的中场休息,我们在冰蚀湖的月牙湾剥烤洋芋。风干的肉食品与代餐能量棒在掌心传递,金属包装纸的反光里,映着对岸终年不化的悬冰川。多人已出现轻度高反,却有成员坚持用嗓门吼出完整的一首《青藏高原》。声波震落冰碛上的雪块时,我看清崖壁苔藓拼写的古老箴言:所谓极限,不过是群山暂时借予人类的错觉。
继续向上徒步,雪线像条狡黠的银环蛇,始终游动在目力可及的上方。岩石越来越大且难以攀登,我们的脚步跨度也越来越大,心跳频率骤升,而花岗岩开始显露暴烈的年轮,每道节理都是大地举重的指痕。当鞋尖好多次在云母片上打滑,我忽然理解山民当年为何要用藤条捆扎岩钉——这座沉睡的冰蚀峰,本就是站立着的矿脉标本。当雪线终于咬住裤脚,暗紫色玄武岩开始显露狰狞。摄影师的广角镜头触碰在岩角,玻璃裂痕恰似雪峰投影的等高线。六十度冰坡上,领队教我们效仿岩羊步态:脚跟外旋十五度,膝关节微曲成避震器形状。那些在矿井巷道磨砺出膝盖的老矿工,或许早参透了大地的共振频率。
妖精塘,本就是时空下的高原褶皱。经过长时间的攀登,当双脚踏上四千米处的冰碛垅,这里像块被山神失手打碎的蓝玻璃,就这么躺在雪峰之间。此刻湖面蒸腾的雾气里,确有霓裳飘带的幻影流转。我掬起一捧湖水,指缝间漏下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冰晶,叮叮当当落回镜面般的湖中。湖畔的嘛呢石堆叠着跨越三个世纪的祈愿,最新鲜的刻痕是藏文“扎西德勒”,最古老的已经模糊成岩石的纹理。身边的同伴拿起石堆里的小石板,上面甚至还刻有自己对生活的美好心愿。我坐在冰川漂砾上啃冷硬的荞麦粑时,还发现石缝里嵌着半片青花瓷,或许是茶马古道的马帮遗落在此的碎片,釉色在高原紫外线下依旧鲜亮如初。
要说下山途中,坐着山地车的颠簸感,正是重译山体抬升的加速度。车辙与山道不断发生量子纠缠,每处凹陷都是造山运动潦草签收的快递箱,装着两百万年前的变质岩信件。我拉紧一旁的把手,最剧烈的震荡来自尾矿坝溃口遗址。四驱车变成板块缝合线上的砧板,我们皆是等待锻造的玄武岩团块。指尖因过度用力泛白时,突然瞥见指缝间卡着的红土,竟与安全杆漆面剥落后的氧化层互为镜像。前排的司机师傅突然开口:“放轻松,转过下一个急弯就会好些了。”果不其然,导航提示距沥青路还剩两公里,群山突然发起最后的挽留。右后轮碾上片岩的鳞状节理,整个车厢演绎着岩浆房的沸腾图谱。我把应有的新生代勇气注往掌心,金属纹路终于拓印成命运线分岔的模样,为这场金属与血肉的和解仪式即兴伴奏。
下到山脚,月光爬上晾晒土豆的木架,村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关门声。那些咯吱作响的老木门后,封存着与现代文明若即若离的生存智慧:用松针发酵的土法酿酒,靠星象判断霜期的古老农谚,还有火塘边代代相传的创世史诗。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红土地上,每个生命都活成了一种哲学,像崖柏般在贫瘠中扎根,如流云般在无常中舒展。
不论是滥泥坪村的烤土豆块,还是妖精塘的石路徒步震颤,终究是同一方母岩分娩的心跳。高原人将地脉搏动剁碎成两种语法:火焰色的心跳煨在火塘灰里,冰蓝色的痉挛藏在冰蚀槽中。这些都成为了我在探访路上的山野徒步痕迹,更是于我而言的身心放松之行。车窗上蜿蜒的水渍酷似滥泥坪的弯道,隔着窗板间抚摸岩芯样本的断面,发现烤洋芋的焦痕与登山杖的刮痕,竟共用着同一种矿物的摩氏硬度。或许所谓的俯瞰大地,不过是土地经血肉中转后呈现的地貌奇观。
高原上的质朴足迹,就是由洋芋香味和山道蜿蜒出的松弛经济。当我的表盘被山体磁偏角折服,高原人便用烤洋芋的糊香校准时间度量衡。山民总说矿山心跳有两套计数系统:钻机下三百米的震波值,和火塘边多个洋芋的爆裂声。我的防风衣口袋仍存着烤洋芋的余温,它比任何贵金属都更接近价值本原。能够遇见的质朴经济,是缓解日常焦虑下的动态文化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