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那天,父亲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槐树苗,在原来两棵大树下,顽强地吐露嫩绿。施肥、除虫、拔草、剪枝……父亲待树如孩子。没事时,父亲爱抽着烟,在院脚转悠,一转就是大半天。
供图:管启富
母亲常埋怨:“不知老头儿搞什么鬼?饭还在炉头冒着热气,等他回来,都烧焦了。”父亲总是嘿嘿笑着,不就出去一会儿嘛,下不为例。母亲也拿他没办法……等到6岁,他上幼儿园时,又有了妹妹,院子里的槐树又多了一棵。
春去秋来,渐渐地,槐树一天天长高长大……19岁那年,他考上大学。报到那天,他亲自栽了一棵槐树。
大学里,他恋爱了。同班一个女生老爸做生意,财大气粗,她一眼相中了他这个从大山里出来的孩子。
他问:“那么多男孩追你,为什么会选中我呢?”
她说:“他们来追我时,比的是奢侈,只有你像土一样本色。你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待人处事,很有分寸。看到你,我想到了树,扎实、向上、忍耐。”
他仿佛找到了知音,马上想起了家乡院子里的槐树。几番风雨过后,不知长势如何?电话里问父亲,他总说好,可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回去看过。那些槐树,自己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家乡,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完好吗?
他把拍拖的喜讯告诉父亲。父亲高兴之余,问他:“当初为何要栽树呢?”
“那是您对我们兄妹的期望。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栽下那棵槐树,我是想提醒自己,我不会忘记这片生养我的故土,不会忘记自己的父母,总有一天,我会学成归来,要在这里栽下一片绿色,让山里长出更多的栋梁之材。”他说。
父亲笑了:“娃,有志气!”
四年后,他并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在城里教书。他有点迟疑。她极力挽留:“你有才华,又有我父亲在,一定能够在城市里立足。”决定传递在电话那头,有那么几秒钟,父亲是沉默的,他也跟着沉默,像院子里的槐树,两株一老一幼的槐树。
婚礼那天,父亲没有参加。他不知道,父亲在院子里一宿没睡。巧合的是,那晚他也做了奇怪的梦。槐树在月夜里对话,说着旁人不懂的语言。树影婆娑,月光温柔地洒在树叶上,浮着牛奶似的白光,还升腾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他轻轻地搓了搓手掌,呵了一口气,窗口马上现出了自己的影像。影像之外是槐树。它们长久静默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天他离开时许下的豪言壮语,全被雨打风吹去。城市的繁华,故土的离索,内心的挣扎,槐树的纠结,只有天上的风、晚上的月光、院子里的泥土知道。除此之外,一切都没变。
城市很美,吃穿住用行,应有尽有,可他心里空落落的,尤其到了晚上,他经常做梦,那株槐树潜在梦里,不停地喊他回家。他终究败了下来,梦里偷偷“跑”回了家里,要看看少年成长的伙伴。那种亲切、有血有肉的情感,让他感觉重获新生。
有一回,他又被梦惊醒,妻子问他怎么了?
他慌忙说,没什么,可能最近太累了,有点想家了吧。
妻子柔声安慰他,别想太多,实在想,周末陪他回去。
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周末踏上了回家的列车。身旁的妻睡得香甜,他心头起起伏伏。
他是冲着跑向院子的,“爸,妈,我回来了!”
院子静悄悄的,没人应话。
放下行李,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院角,看槐树。
没有想到的是,树桩还在,槐树全没了。伤口很新,树桩往外渗的汁液没有凝固,地上整齐放着砍倒的树。他心里仿佛没来由地被咬了一口,疼得流血。
妻子望着流泪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天,他的情绪才平复过来。
他喃喃自问:“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不为什么,你没回来,树留着也没意思。砍了还可以生柴火,大的留着给我做棺木。”
他回转身,望见父亲苍白的发,顿时泪涌如泉。
“棺材?升官发财?”自己留在城里,不就为了这些吗?可为了这些所谓的名利,内心却不觉得安宁。今天回来了,但是,树却不在了。他越想越觉得羞愧,对着一棵树,他说了谎。
从家里回城后,他经常失眠。他梦见了一棵大树进城,水土不服,然后干枯了。
他试着跟她沟通,想回村里教书。她没说什么。等他回去那天,她终于摊牌了,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狐狸满山走。我当初跟你就冲你这人好,从来没有后悔过。只要你觉得值得,我就陪你回去。”
他仰起脸,抱着她,给她一个幸福的长吻。这一切仿佛来得太突然,然而又在意料之中。
他回去时,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又栽下了五棵幼槐。父亲告诉他,第五棵是为儿媳栽下的,将来还会有第六棵、第七棵。“孩子,孙子……”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站在讲堂上,面对求知若渴的乡村学子,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那一棵棵幼嫩的树苗,他放下了课本,抛开了准备好的讲义,深情地讲述着大树进城的故事。
孩子们听得入了神,甚至忘记了窗外的骄阳,忘记了飞舞的蚊虫。后来他们笑了,大树就是老师,老师为了更多的大树,回到了这里栽下一片绿海,他们就是随风起舞的幼槐……那年底,他教的学生,都很优秀,他的事迹上了省报,被评为年度优秀教师。
“我不能选择父母和出身,但父母和故土哺育了我。树栽下了,就老死于斯,它们不会怨天尤人。我渴望成为那棵树,也渴望为孩子们送上那片绿荫……我有种错觉,长久以来,自己早已化身为一棵槐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树下的父亲,跟我并排站着,他终于笑了,曾经在风中凌乱着的身影……”领奖台上,他深情无比。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槐树就是他,他就是槐树。
编辑 郑艳艳 审读 张蕾 二审 刁瑜文 三审 张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