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103期 | 中山梁白波:心比天高、命薄如纸的女漫画家
作者 蔡登山
2023-12-05 09:13

梁白波(1911-1967),笔名Bomb、Bon(法文“好”的意思),祖籍广东中山县,生于上海,家居上海北京路一家五金旧货店楼上,木楼梯格格作响,摇摇欲坠,家境并不富足。

梁白波

据画家黄苗子七十年后和梁白波在台湾的妹妹梁秀珠联系得知,梁白波的父亲是一位德国洋行经理人,曾经营过景德镇瓷器。但仅活到五十岁就去世了,那时正是日寇侵华的前夕。

梁白波有妹妹五人,她是长女,还有三个兄弟。梁白波从小就爱画画,六七岁就拿她妈妈的画眉笔东涂西抹画小人。父亲去世后,她家便家道中落,生活靠后母支持,梁白波的妹妹仍由母亲辛苦培育,有的还进了贵族学校晏摩氏女塾念书。

梁白波爱画画,她早年求学于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和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专攻油画,是一九三一年在上海成立的油画团体“决澜社”成员,兼长水彩画、水粉画,以及文学作品黑白处理的插图,更精于漫画。

梁白波

梁白波天分甚高,思想激进。当学生时,曾参加共产党组织的南京路飞行集会。她是“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殷夫的战友,曾为他的诗集《孩子塔》画插图。殷夫等烈士牺牲后,白色恐怖严重,她去菲律宾一所华侨中学教美术。

梁白波从菲律宾回国时,正处于失业状况,有人介绍她向画报投稿,于是她认识了《时代漫画》编辑叶浅予,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据叶浅予说:“《时代漫画》编者鲁少飞的座位旁来了一位女画家,正给编者看她所画的一幅漫画:《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我抢过来一看,又用眼神在女画家身上从上到下溜了一圈,思想上似有所动。动什么?当时摸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有向《时代漫画》投稿的人都是男的,没见过一个女的,而这幅讽刺上海少奶奶的画,似乎也在讽刺我那位罗夫人,正合我的心意,它偏偏出自一位女画家之手。只这一幅画,就显示出这位女画家的才华和机灵。她名叫梁白波,作品只签一个英文笔名——BON,不知是何来源。她问我她那幅讽刺现代妇女的画怎么样,我说编者已决定发下期封面了,至少可以拿稿费五元。我问她现下要用钱吗?她说身上还有点,不需要。经过这次接触,发现她似乎对我有好感,问我能不能陪她出去吃晚饭,我当然愿意。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过去。从此以后,我每天从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家,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吃晚饭呢。经过几次晚间的幽会,我和白波两个漫画细胞愈贴愈紧,彼此心里都以为是天作之合,无可抗拒。”

梁白波(左一)与叶浅予(左二)在天津

一九三五年,叶浅予和梁白波受津浦铁路局邀请,参加他们的卫生宣传列车,叶浅予以上海漫画家身份结识了北平许多画家、记者、摄影家;梁白波以叶浅予的女友身份和许多新相识相周旋,闯进了另一个社会。女作家林海音就在这次认识梁白波的,她说:“何凡的朋友宗惟赓先生是摄影家,大高个子,头发天然卷儿,一向在上海的电影公司工作。这一年他从上海带来了他的朋友、有名的漫画《王先生与小陈》的作者叶浅予,还有叶的女友梁白波,叶、梁二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对情侣。叶浅予朗爽喜谈笑,梁白波则是一位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的艺术家,大家很合得来,常在一起吃喝玩乐。”

叶浅予回忆道:“我们白天游故宫、天坛、天桥、颐和园,晚上看京剧名角演出,……白波平时不画速写,受了我的影响,也拿起速写本画起戏来。我是那几年受了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的影响才开始画速写的,这次和白波畅游北平,每次出游似乎打足了气,出手飞快,画了几百张速写,后来在上海编印了一本《旅行漫画》。”

叶、梁离开北平回到上海,梁白波开始在上海发行量极大的《立报》头版发表长篇连环漫画《蜜蜂小姐》,塑造了腰细臀肥这一时髦女郎形象。她绘画语言丰富、技巧娴熟,使得《蜜蜂小姐》与当年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与叶浅予的《王先生与小陈》风靡上海滩,使她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被当时的舆论评价为中国漫画界“第一才女”。

梁白波的作品《一家人》

漫画家汪子美在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漫画》创刊号中说:“《蜜蜂》之好,就好在那线,那造型,那情调,那小巧玲珑,那飘着诗意的作风上”;“《蜜蜂》是美丰姿,善修饰,轻声责人,讽语柔而不实。”

黄苗子也正在这时初见梁白波的,他说那时她住在上海北京路的一家二手货铁器店楼上,跟妹妹一起住。不久就与叶浅予在辣斐德路一家私人舞蹈学校的楼上租屋同居。“后来,《上海时报》和其他大小报章对浅予和白波的事大肆炒作,浅予和人合办专拍《王先生》片集的‘新时代电影公司’,似乎又闹纠纷,他们便决定离开上海到南京去。”

叶浅予回忆道:“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两年间,我和白波的同居生活就如同逃犯那样,时时处在颠沛流离之中,而罗彩云则如缉私的巡警,随时可以追踪袭击。记得一九三六年被袭击两次,一次在上海某处亭子间,由女儿的奶妈侦察追踪,把我们抓获,请到罗彩云的住处,优礼相待,罗氏俨然以大太太自居,把白波看成我的姨太太,我为白波的受辱而不知所措。罗氏大概请教过她的牌友,设此圈套,迫使白波听命于她,保持她的权力地位,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利益。这个苦肉计理所当然被我拒绝,我和白波便躲到了南京。”

梁白波抗日漫画

黄苗子在《风雨落花——忆画家梁白波》文中写道,记得刚到南京,由名戏剧家马彦祥收容,暂住在成贤街他家的一个空亭子间里,四个人打地铺。那时马彦祥兄和名演员白杨在闹感情纠纷,他们四人不好意思夹在这纠纷里,叶浅予终于租了常府街三山里一层小楼住下。不久,卜少夫把黄苗子拉进陇海铁路办的报纸《扶轮日报》编副刊,叶浅予的负担减轻了一点。那时叶浅予又给王公弢老板的《朝报》画连续漫画,收入多了些,但还要负担上海夫人的分居费,生活仍是拮据的,梁白波倒也安之若素。当时文艺界中在南京的有田汉、卢冀野,还有徐悲鸿、吴作人和后来北大的著名教授盛成,因此他们在南京并不寂寞。梁白波并不都喜欢所有来往的人,但波西米亚(Bohemian)的生活,她是感兴趣的。后来黄苗子因《扶轮日报》的工资发不出,便决心回上海。叶浅予、梁白波和陆志庠,则仍在南京过他们的“流浪艺术家”生活。

黄苗子回到上海,起初在环龙路租了一处前楼住下,梁白波有时来上海,也毫不避忌地要在他那里住上一两晚,黄苗子习惯于这位“叶大嫂”的性格,无邪地把卧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梁白波有时一个人很晚回来,第二天醒来问她,她只淡淡地说,是“跳舞去了”。

梁白波(右三)和叶浅予(右一),胡蝶(右四)等人合影,1930年代

黄苗子说,三〇年代,阮玲玉由于“人言可畏”而自我结束人生舞台。梁白波那时却根本把“人言”置之脑后,胸怀坦荡地我行我素。黄苗子认为梁白波有极其复杂的内心生活,她热爱艺术,但心情懒散,创作并不多。记得一九三四年冬,她给《小说》半月刊画过封面,谈了很多她的想法,可是最终只画过一幅。记得她常说的一段话,大意是:我心里常想着好多我要画得好画,可是经常把它放过了,我捕捉不住。漫画后来虽然是梁白波谋生的手段,但她原是当时“决澜社”的成员,油画画得很好,风格接近欧洲的现代派,造型和色彩简洁明快,较接近马蒂斯。更可贵的是她的中国情调和女性特有的细致轻盈,说明她是一位不凡的画家。决澜社在三〇年代是中国崛起的现代派画风集团,时间短暂(一九三四年左右在上海成立,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便结束了)而影响深远。梁白波在决澜社中虽然不算“扛大旗”的,但可以说是较受推崇的新秀,可惜作品留下来太少。

漫画家合影(1936年)左起:张光宇、梁白波、王敦庆、张乐平、丁聪。

一九三七年梁白波随叶浅予、张乐平率领的抗日漫画家宣传队出发,成为这条战线上的一名女将。在武汉被任为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战时委员会委员,是十五名委员之一。号召妇女们行动起来,支持全民抗战,用她勇敢、正直、不辞辛劳的画笔感动了无数人。《军民合作抵御暴敌》刊载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出版的《抗战漫画》第六期,同年六月,她的作品《妇女参战》被选送至苏联展览,深得好评。残酷的战争让她感觉到自己生命价值的存在,也同时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更让她感到做一个“二奶”的尴尬。她对一直没有离婚的叶浅予也失去了耐心。

梁白波憧憬着寻常主妇“庸俗的幸福”而不得,一九三八年,梁白波走向一位空军飞行员陈恩杰,和叶浅予分手。黄苗子说:“传说是一位年轻空军,是陆志庠的同乡,常到漫宣队来。白波和这位空军结识不久便相偕不告而去,从此音讯杳然。”

而叶浅予则回忆道:“白波就在这时与一位受人崇拜的空军英雄有了交往。这一年夏季,我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我很想让白波同行,想不到,她明白干脆拒绝了我。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对我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打击,但冷静下来后,我倒有了一点聊以自慰的心情,那就是,我不再对梁白波负欠什么了。一九三八年在武汉昙花林话别后不久,梁白波就脱离漫画群体,去追求世俗的家庭幸福。漫画界从此失去了一颗发光的彗星。”

梁白波与其油画合影

梁白波将和叶浅予的爱交割两讫,便与陈恩杰结婚了。婚后从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她与艺术界断了联系。关于梁白波后来的情形,黄苗子说:“一九四六年冬,我与阔别十年的梁白波居然又在上海相见了,还是在北京路那废品店的楼上。当时她刚从新疆回来,拿出大约四十幅大小一律的作品,多数是画维吾尔族人生活的水粉画,正如她原来的风格一样,明洁简练,略带一点装饰情调,令人欢喜赞叹。她让我和郁风选一幅相赠,我们选了一幅打花鼓的姑娘。丁聪也藏有一幅,是维吾尔族的壮汉。记得那一天,我和郁风是下午一时左右去看白波的。三点钟,郁风约了张瑞芳、吕恩、唐纳(记不清是否还有金山)等,在国际大厦茶舞,白波欣然接受郁风的邀请,这位艺术家穿一件宽大的红棉袄,一条蓝印花布棉裤,大摇大摆地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明星们分庭抗礼。全场仕女,对于这位村姑打扮人物的出现,都在窃窃私语,白波却兴致勃勃地一心享受这大都市的气氛,到了意兴阑珊,她就一个人先告退了。这种气派,连瑞芳、吕恩都感到惊奇。仅这一面之后,我们又是‘鸿飞那复计东西’了。”

林海音在《吾友“蜜蜂小姐”》文中说:“到了民国四十七八年的样子,我正编《联合副刊》,有一天忽然文友魏希文找我,他说要介绍一位女漫画家梁白波给我,我一听惊喊:‘这不是叶浅予的那位吗?现在怎样了?’希文才告诉我,白波早已离开叶浅予了,和一位空军结婚住在台南,但她独来台北,在廖未林的龙门窑厂做美工工作,生活不是顶好,想介绍她画画。我那时正准备把连载小说加插图,梁白波能画不是正好吗?从此我们便在二十五年后友谊再现,真有说不出的亲切。她来台北工作,闲下来就到我家来,和我的母亲、我的儿女们都很好。一方面在龙门厂工作,一方面给我的副刊画插图,本是很安定的,但是她的情绪并不是很好。……她画了两三部小说的插图,就难以为继了。……对于私事,以及和叶浅予的往事,她并不多说,我也很少问,直到她几乎是不辞而别回到南部去,给我的来信,才略吐露她的郁闷的心境。从此到她身亡,我们的友谊欲断又连的,也有四分之一世纪了。想起她,我很痛惜,记得她的妹妹(我真想能找到她或她的儿子)在她去世后曾对我说,有一次她大概从报上知道我到南部去,说她倚闾盼我去看她。唉!我哪儿知道哪!那时她已经病痛缠身了,而且听说精神不太正常。她死后,她的妹妹特代我在她坟上献束花,也是后来才告诉我的。”

梁白波

梁白波在贫病交加中,于一九六七年十月十六日病逝于台南,只活了五十七岁,上世纪唯一的女漫画家,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叶浅予在谈到梁白波的代表作《蜜蜂小姐》说:“白波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基本上属于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这和她对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时所喜欢读的书,如王尔德的《陶林格莱画像》、郁达夫的浪漫派小说、殷夫的诗等,都同属一个类型。”

梁白波深受这些作品的影响,她的《蜜蜂小姐》甚至令人想起比亚兹莱的插图。她和叶浅予等人在南京过的是“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很显然受到散文家、翻译家张若谷写的一篇关于巴黎贫穷艺术家小说《婆汉迷》的影响很大,尤其是梁白波,更加推崇浪迹天涯、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些都是她创造出《蜜蜂小姐》的原因之一。

梁白波

学者彭湖指出:“《蜜蜂小姐》有着她在上海这个时尚殖民地生活的痕迹,‘蜜蜂小姐’爱美爱时尚,爱周旋于有趣的男性之间,有独特的个性,会思考,但生活中有时也会发生无奈与滑稽的事。梁白波把她对男性与女性、女性与社会的思考,都精辟地呈现在《蜜蜂小姐》这部作品中了。”彭湖又说:“梁白波在抗战漫宣队时期的创作是成功的,也可以说是符合了当时的环境需要和大众审美趣味的。她设身处地地从广大农村妇女的角度出发,以简单明了又充满鼓动性的女性形象鼓励广大妇女积极参加抗战。能从一个创作都市漫画的艺术家迅速转变为适应抗战需要的人民艺术家,这个转变是惊人的。”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周晓飒

(作者:作者 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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