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383期|​画家万鼎的秦岭和观澜
晶报记者 罗婉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11-29 08:44

华灯初上,观澜河岸行人如织,古墟古寺广场人潮涌动。一场声色交融的灯光秀即将上演。晚七点半,一轮圆月从群楼间冉冉而升,七彩灯光流转于青砖灰瓦,时而松影弄月、时而流水潺潺。奇幻光景的正中央,是一座拖屋式的五层碉楼建筑,楼身上的“观澜万鼎美术馆”几个字随着灯忽隐忽现,映照着百年古墟从历史走向现代的更迭。

今年初,修缮一新的观澜古墟正式对外开放,吸引了一批文化大家与品牌纷纷入驻,其中,5月正式开馆的观澜万鼎美术馆尤为引人注目。万鼎是谁?为何观澜古墟核心的地段位置由他“坐镇”?他与深圳有着什么样的缘分与故事?

11月20日下午,我在观澜古墟见到了刚从西安飞至深圳的山水画家万鼎。这一行他日程颇满,先是忙于布展23日开幕的《从长安到观澜——万鼎师生作品展》,后要担任25日的2023首届“深圳之夜”第六站龙华站分享会的演讲嘉宾。早就听闻这位出古入新、独辟蹊径的当代山水画家的爽直豪迈,不期而遇的是他一惯的光头形象,语调中来自中原的低沉浑重。一开口就是“我们长安”,眉宇间流露着承袭传统正脉的神采骄傲。意外的是,万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肃高冷。在观澜古墟外的一家西安饭庄,我们面对面喝着老鸹撒(疙瘩汤),啃着锅盔,天南地北地聊着。

这位西北汉子的丹青世界中,有苍茫悲壮的孤胆,也有柔软内敛的深情。

师徒

介绍万鼎时,不免总是要谈到他的画脉传承,师傅何海霞,祖师爷张大千。

1973年,由于是家中独子,加之胃疾,18岁的万鼎躲过了“上山下乡”,终日闲游无事。父亲看他喜欢画画,便把他送到著名画家何海霞的家中学习。那时的万鼎只是爱画,并不知道绘画的细分种类,遑论国画还是油画。在何海霞家中墙壁上,一幅两平尺画着华山的国画让他一眼心动,“我一下子就爱上这种画了。”

几个月后,万鼎正式磕头拜师,成为了何海霞的关门弟子。

“我在何老那儿完全‘不缺钙’,基本功打得很扎实。”面对自己的学生,万鼎总会说起学画之初“一棵小树”的故事。

何海霞教导万鼎,山石的问题相对来说还好解决,一棵小树画好了就很能说明问题。年轻的万鼎并不能理解老先生的意思,“为啥一棵小树画好了就能解决问题?”当何老手执铅笔如同画笔之势,在画纸上唰唰几下画出一棵小树的形态时,万鼎服气了。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埋头于公园中、树林里刻苦练习,积累了一堆的树画作拿给何海霞,总算博得老师一声肯定:这小子终于用功了。也是自那时开始,万鼎便爱上了写生。

1976年,没有上过大学的万鼎成为了一名模具工人。为了离画画更近一些,他申请调到了服装设计领域,绘制服装图案与款式,但这并不能满足他对绘画的渴望。那时的他抽空就坐火车去探望何老,有时只在老师家中住一夜,第二天便赶回去。1987年,万鼎凭着优秀的绘画技艺考上了西安美术学院的研究生,这也从专业上根本地改变了他的艺术生涯。

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万鼎留校任教。“一棵小树”的练习,也成为了他布置给学生的第一道作业。“树是山之衣,一棵小树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分疏密关系,穿插左右,节奏韵律。”万鼎用几十年的实践,领悟了恩师的这一看似小小的点拨。没有一笔一画,就不会有一组一景,更不可能驾驭大场面。

即使何海霞已仙逝多年,每次提起老师,万鼎仍忍不住哽咽。十年前在中国国家画院举办个展,在全国各界文化名人面前发言时,他动情地说道:“我不能提何海霞,一提就难受。如果说我万鼎今天还能得到一点好评,如果说我的画还能卖上几个钱,这些全部归结于我从何老那学的那点儿技法,那点儿技术。”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万鼎总说,何老授予他的为人之道比绘画技艺更为深刻。50年来,他谨记老师教诲,要一心一意地画画,不要受任何事的干扰。

万鼎深知,只有用自己的作品才能报答恩师艺术上的抚育之恩。2008年何海霞诞辰100周年之时,万鼎编辑出版了《千霞万彩——纪念何海霞诞辰100周年万鼎山水画集》,随后在西安举办“纪念何海霞诞辰100周年万鼎山水画展”。

“千霞万彩”的“霞”(何海霞)和“万”(万鼎),暗示着张大千—何海霞—万鼎这一脉络传承。

这一次,万鼎率领着15名学生来到深圳进行艺术交流,也是观澜万鼎美术馆落户龙华后的首次重要活动。这些学生来自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工作岗位,亦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但他们共同有一个追求:走在通往艺术高峰的路上。

从长安到观澜,是一次跨越南北的“相遇”,也让我们看到师徒相承教育方式的印迹与成就。

▲南门街11号碉楼

丹青

在西安美术学院读研的几年时间里,万鼎的研究方向是宋代绘画艺术精神,一心钻研古代山水画。“那几年我几乎没看过其他画家的画册,何海霞、张大千的也没有。那时特别流行水墨画,我也受到这种艺术思潮的影响。加之研究的又是宋代绘画,所以画的全是水墨画。”

毕业时,万鼎得意地把自己的画作拿给何老看,没想到遭到了老师的“嫌弃”:“祖国的河山不是都这么黑咕隆咚的。”万鼎心里还犯嘀咕,老朽!觉得老头子太传统了,自己画得多有追求。不过,老师的话还是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1991年伊始,万鼎开始重点研究张大千与何海霞,有目的性地关注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短板。结合张大千的泼彩泼墨与何海霞“长安画派”的传统技艺,融入自己的想法与追求,对青绿山水进行研究。上世纪90年代中期后,万鼎常到美国及欧洲等地进行艺术交流、展览,也吸收了西方印象派绘画的光色和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滴色技法,从晕染与叠加的角度强化了色彩的流变性与视觉的冲击力。

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张晓凌曾评价万鼎:积累多年,终将传统水墨、青绿晕染及金碧设色之法与生活蒙养融通一体,以此窥山水精神之门径,达畦径独开之格局。

2014年10月28日,万鼎耗时三个月创作的巨幅青绿山水画《看山还看祖国山》完成交接,落壁于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其幅面长达17米,高2.17米。

这对万鼎的绘画生涯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万鼎回忆,2014年初,由于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进行多功能厅改造,设计师常莎娜从总体出发,希望在大厅悬挂一幅中国文化味比较浓的作品。当时,万鼎已经在金碧青绿山水画中独树一帜,绘制巨幅画作的任务很快就交到了他的身上。

画作陈列的位置是庄严的国家殿堂,既要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还要有面向国际的现代化审美。画什么呢?万鼎的专长就是画秦岭,他更了解秦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但这张画是挂在国家级的殿堂中,它站位的角度应该更高。”万鼎想起多年前,何海霞也曾画过一幅这样的画,名为《看山还看祖国山》。“何老取的这个名字太好了!我摹写的虽是秦岭,却是祖国大好河山的写照。”名字有了,万鼎开始构思画面,“从日出东方开始,一轮旭日照亮了山脉,高山起伏,江水长流。既要表达山雄伟的一面,也要表现它秀美的一面……”

这是一幅用丙烯颜料在油画布上完成的中国画作品。万鼎将张大千的泼彩山水与何海霞的殿堂山水融为一体,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了石青、石绿和金箔等矿物质颜料的绚丽色彩,同时用传统墨水中水性和墨渍之间形成的带有偶然性与随意性的流淌效果,演化出一种特殊的视觉肌理。使用的材料与画布不同,但万鼎并没有游弋出传统山水画的边界。“笔墨是精神。”在他看来,中国画与西洋绘画的差别不是材料与画布的不同,而是观照自然的角度与方法不同,说大一点,是文化根基的不同。

如今,《看山还看祖国山》常常出现在新闻报道的画面中。大气磅礴的山川河流和江水云气,给人广阔悠远的气势和审美感受。兼具富丽堂皇的流光溢彩与传统水墨的浑厚与深沉,也正是万鼎主题性山水绘画的审美价值与时代意义。

散步

每个山水画家都有自己的“情山”。如果说,张大千钟情于蜀山巫峡,何海霞钟情于西岳华山,万鼎则钟情于秦岭山脉。成长在秦岭山下,又作为长安画派的正宗传人,万鼎心中多少有着一丝骄傲,“外面的世界,笑笑而已。”万鼎直言,西安十三朝古都的厚重文化给他带来了丰富的滋养,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种文化的“包袱”,有着一种“闭关自守”的心态。

上世纪80年代末,“深圳”这个词不断地敲击着中国的中青年人,万鼎身边也有不少同学奔向了南方。他总能听到来自深圳的消息。在万鼎看来,深圳发展需要的是前沿文化,将科技、设计与工业紧密结合的人才,作为一名传统的中国画画家,他并没有南下的心境。

话说到这,我不禁好奇,这样一位传统正派的艺术家为何会远道而来,在龙华观澜生根发芽,建立一座自己的美术馆?

“与深圳的缘分,还要从一辆皮卡说起。”万鼎不疾不徐地道来。

2000年,万鼎迷上了一辆在深圳的雪佛兰皮卡车,造型古典,令他心驰神往。通过朋友联系到车主,万鼎成功买下了爱车,拉风地把车开回了西安。这是万鼎第一次有计划性地涉足深圳。“我那辆车在西安是‘摇了铃了’(陕西话:传播、散开),谁都知道它的样子太好看了。”因为太喜欢这辆皮卡,万鼎硬是把它的钢板都跑断了。

万鼎是十足的车迷,爱好越野、摩托、皮卡……一谈到车,他的双眼都在发光。“我是最早开大排量摩托的艺术家。哈雷摩托车有8辆,实打实说是7辆,其中一台Boss Hoss一般人都驾驭不了,我都很少开。”

万鼎最早开的是摩托车,那时的他根本看不上汽车,觉得汽车不够拉风,也没有摩托舒服。不过,他从来不飙车。像深圳当下的深秋季节,是万鼎最喜欢的天气。他喜欢骑着摩托晃悠在农村空无一人的大路上,按着自己最舒服的步调走。“速度慢一些,微风拂面。遇上麦收时节最好,麦香味迎面飘来,人完全置身于自然之间。招摇过市,有时候回过头看看,还会有人向你打招呼。开累了,到农民家旁把车一停,与他聊聊天,实际目的是想在人家家里混顿饭吃,有时还可以住一宿。像《西部牛仔》那种感觉,骑着马,慢慢走。”

这就是万鼎的性格,随意、洒脱。

“我不喜欢南方的山山水水,太腻歪。”能让万鼎入眼的景色往往是苍茫的、悲壮的、荒凉的。从新疆的昆仑到西藏的阿里,他几乎跑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他爱旷野与荒漠,干枯贫瘠却充满着力量,这与他直来直往的性格极为一致。

今年9月,万鼎第三次进藏,一心冲着“阿里之巅”冈仁波齐而去。9个人3辆车,历时25天,走走停停,总算来到神山脚下,却见云雾缭绕,等了许久也不见云开天朗。万鼎只好支起画板,画面中的神山半遮着云。正当快完成之际,周围开始有人呼喊:“快看!”霎时间,云开雾散,冈仁波齐的全貌一览无余。那一刻,万鼎扔下了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儿子万方痛哭流涕。直到现在,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很复杂。

20年前,万鼎的心脏做过支架手术。拜访冈仁波齐成为了他的心愿之一。出发前他对儿子说,再不去我就要70岁了,我一定要去。在神山脚下,万鼎画了一个小小的藏民,虔诚匍匐在地面,朝圣路苍茫高远,实际是自己的化身。在朋友圈里,万鼎对神山写道:“不为丹青,只为了你的神圣。五十年山水情怀,路在何处?在你脚下,感知坦然无畏,虚怀若谷。”

我问万鼎,这个心愿实现了,下一个心愿是什么?他答:再去一次。

我想,无论是驾驭摩托、越野、皮卡,还是以双脚攀登、以画笔驰骋,都是万鼎观察与体验世界的工具与方式,都是他自修的过程。正如他在自己名为《散步》的摄影集中写道:“没啥,一切都是为了高兴,而艺术活动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对主体情感的释放……我们在生命中一个偶然的机会,搭上了一趟‘艺术的列车’,去哪儿?不知道。‘乘物以游心’,去散步吧!在这种自修的过程中去历练。”

▲古墟古寺广场上演一场声色交融的灯光秀。

窗口

游遍山川奇景的万鼎,最终还是“散步”到了深圳。今年3月,他来到刚开放的观澜古墟参观,没想到眼前一亮:“这里有一种异域的风采,它有着外来文化的印迹,又以客家文化为基础,与岭南文化、港澳文化都有关系,民国遗风也很重,还融合了一些东南亚风格。”这样一种文化综合体的结合让万鼎倍感新鲜。

转到古墟南侧的一块空地,一座五层的拖屋式碉楼建筑吸引了万鼎的注意。只见碉楼紧邻澜阁,正面一棵百年菩提和一棵百年榕树,走出大门便见清澈的观澜河,右侧是具有400余年历史的观澜古寺。“风景不错,这里用来做美术馆挺好。”万鼎开玩笑地一说,没想到现场作陪的龙华区文化创意产业协会秘书长汪昌志上心了,当场就拍板,希望万鼎能在这里开一座美术馆。第二天,协议书就送到了万鼎住的宾馆里。

来自古都的万鼎第一次感受到“深圳速度”的冲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汪昌志便申报好了相关事宜,短短两个月时间,美术馆便筹备完善。

5月16日,观澜万鼎美术馆正式向市民游客开放,展览区上下共五层,展出万鼎38幅画作,包括其代表作品《看山还看祖国山》《绿水青山大秦岭》《江山揽胜》复制品等。不少书画爱好者慕名而来,近距离感受万鼎笔下的这一片丹青世界。

万鼎诚恳地说,目前他于深圳还是客人,深圳就像他生活中一个新的支点。“从长安到观澜,我为深圳带来了一片绿色,深圳也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未来,美术馆还将举办更多的艺术展览、画家采风与讲座交流活动,将长安之风徐徐吹往深圳。

多年前,“长安画派”主张“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如今,站在观澜万鼎美术馆门前抬眼望向百年菩提,我也猛然顿悟,艺术源于生活,终也将服务于生活。

版权声明:

本专栏刊载的所有内容,版权或许可使用权均属晶报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复制或改动,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如需转载或使用,请联系晶报官方微信公号(jingbaosz)获得授权。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记者 罗婉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免责声明
未经许可或明确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读特客户端内容
推荐阅读
读特热榜
IN视频
鹏友圈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