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95期 | “戏迷情人”任剑辉：影响深远的粤剧名伶

■蔡登山

任剑辉（1913－1989），原名丽初，学名婉仪。广东南海人，生于广州。她幼年丧父，小时就读于广州第三十九小学，自幼喜欢粤剧，小学毕业后，师从姨母女武生小叫天学粤剧，后得小叫天的引荐，拜当时广州“先施公司”天台全女班文武生黄侣侠为师。

任剑辉

黄侣侠唱做摹仿马师曾戏路，深得其“爽台”（台风）神髓，有“女马师曾”之称，任剑辉随黄侣侠数载，由跑龙套做起，觉得师傅演的是诙谐戏居多，而任剑辉一心要走正式的女文武生，因此对黄侣侠的马腔不感兴趣，却对粤剧一流文武生桂名扬之唱做极为心仪。“先施公司”天台粤班一到晚上十一点散场后，任剑辉卸妆后马上赶往“海珠戏院”后台虎度门“打戏钉”（看半出免费戏），欣赏桂名扬之唱工、做工，全神贯注“偷师”学艺，桂名扬以擅演袍甲戏有声于时，任剑辉于长期“偷师”后，身型台步，不期然渐得“桂派”神髓，升为正印小生。经常下乡演戏，在梧州、佛山一炮而红，成名作是《西厢待月》，及后，广州西关“真光公司”（或作“安华公司”）天台“真光粤剧场”主持人潘步云于任剑辉薄有声名后，聘为“群芳艳影”剧团文武生，与花旦小瑶仙（后改名陆小仙）担纲演出，以演袍甲戏为号召，公演后卖座颇佳，后与花旦玉琼花合作，至江门、新城等地作巡回演出。后改投“梅花影”粤剧团任文武生，与正印花旦谭兰卿拍档，演出《宝鼎明珠》《刁蛮公主憨驸马》等袍甲戏。

任剑辉年轻照

战前香港西环“太平戏院”长期由马师曾领导的“太平剧团”雄霸，其他剧团排不上档期，每逢农历年尾，例有“小散班”之举，院方尝由广州聘“梅花影”至香港演出数天，任剑辉一唱一做，车身、踢甲的身段，足似桂名扬，因此有“女桂名扬”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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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辉战前与商人黄苏结婚，其实在这之前任剑辉与小武罗品超有过一段情，因双方母亲反对而分开，二老所持之理由为两人年纪尚轻，应以事业为重。至于黄苏，由于任剑辉对隐私极其重视，黄苏竟从未被任何媒体报道过，直到她去世，这段婚姻才被公开。

任剑辉便装照

黄苏又名黄英，一说是一位商人（酒商），一说是在清平戏院附近开俱乐部。当时任剑辉年约二十五岁，估算黄苏应大她十岁至十五岁。任剑辉堂妹、也是粤剧名伶任冰儿（细女姐）的自传《金枝绿叶任冰儿》也证实黄苏对任姐是丈夫，但他却有正室，任姐只是红颜。他俩可能是没“明媒正娶”，未有正式夫妻名分。流传较广的说法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黄苏解救了任剑辉一家，也解决了当时戏班遭受的麻烦，对此任剑辉曾说，这不是金钱能换来的。所以，她以身相许了。

婚后黄苏十分尊重任剑辉，支持她继续发展粤剧事业，他们没有子女，因此任剑辉视她弟弟之子载德如己出，悉心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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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任剑辉与花旦紫云霞、小飞红等组全女班“群芳艳影”剧团到澳门跑狗场粤剧场演出，演期半个月，不意演出五天，戏棚为台风吹倒，被迫停演。同年夏，剧团易名为“镜花艳影”，移师“清平戏院”演出十日，由于反响奇佳，于是一再续约，班主为加强号召力，加聘艳旦徐人心由广州莅澳门助阵。

徐人心比任剑辉小八岁，是名旦关影怜的弟子，好模样，好嗓子，因饰《梁祝》里活泼可爱的丫头“人心”出名，自此便以“徐人心”为名，行走艺坛。任剑辉初到澳门那几年，常和徐人心搭档，久了，就有了情谊，台上出双，台下入对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一九三九年于“镜花艳影”散班后，任剑辉与“女薛觉先”陈皮梅、陈皮鸭姊妹合组的“梅花艳影”剧团，实行双生一旦制（双生陈皮梅、任剑辉，花旦徐人心，丑生陈皮鸭，小武林瑞芬），演出《凤仪亭》等剧。

任剑辉签名照

但此后任剑辉决定别辟蹊径，放弃“桂派”做工，少演袍甲戏，她糅合薛觉先、表兄白玉堂之唱腔，自创清而不俗之“任腔”，唱时声清字正，不论唱小曲抑或梆簧，均无拖泥带水之弊。而她为人又和蔼可亲，笑脸迎人，戏迷以“任姐”称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沦陷，不少粤剧老倌避居澳门。一九四二年，由于这些大老倌集中在澳门演出，而在澳门演出多年的“梅花艳影”剧团，对戏迷而言已无新鲜感了，于是宣布散班，陈皮梅去广州湾，任剑辉留在澳门另谋发展，组成“明星剧团”“新声剧团”，曾至香港演出一届“金星剧团”，与黄千岁担演双文武生，演毕即退出，返回澳门，加入“三王剧团”，又至广州湾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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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一九四二年，白雪仙随“日月星剧团”至澳门“平安戏院”演出。白雪仙一九二八年出生于广州，是粤剧名伶“小生王”白驹荣的小女儿，真正的“白、富、美”。因为排行第九，所以行内爱称她为“九姑娘”。她自幼喜爱粤剧，十三岁时拜粤剧名伶薛觉先为师。她的粤剧功底在行内新人中是拔尖的，她担任二帮花旦，演出时任剑辉去探班，大加赞赏，“日月星”演毕，拉箱返回广州，白雪仙独留澳门，她接受任剑辉的邀请加入重组后的“新声剧团”，开始“任、白”四十八年之交往，其后两人以盟姊、盟妹相称，情如姊妹，有影皆双。

任剑辉（右）白雪仙合影

“新声剧团”阵容鼎盛，文武生任剑辉，正印花旦陈艳侬，帮花白雪仙，小武白云龙，丑生欧阳俭，武生靓次伯，遂成为当时的长寿班霸，演出《红楼梦》等剧。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新声剧团”来香港演出，剧目有《十三妹》《穆桂英》《穷风流》《脂染霸皇唇》《血染海棠红》《萧月白》。白雪仙在《血染海棠红》中饰演同名国语片中白光所演之角色，演来刁蛮泼辣，大获好评。但后来成员纷纷被各剧团拉拢加盟，“新声剧团”遂告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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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任剑辉与“花旦王”芳艳芬组“金凤剧团”。一九五一年，她参加“大金龙剧团”，与马师曾、红线女、“武状元”陈锦棠合演《仙女牧羊》《屠城鹣鲽泪》；同年正式参加电影演出，第一部主演的粤语片为《情困武潘安》，其后共演出电影三〇四部，系香港有史以来主演影片最多的女演员。

任剑辉与白雪仙

一九五二年，任剑辉参加“金凤屏剧团”，与芳艳芬、白雪仙、靓次伯等合作演出。又参加“锦添花剧团”，与陈锦棠、白雪仙、梁醒波等合作演出。一九五四年参加“鸿运”剧团，参加“新声剧团”，与白雪仙、梁醒波合演《唐伯虎点秋香》，力捧白雪仙，成为正印花旦，又与芳艳芬拍档组成“新艳阳剧团”。在“新艳阳”时收谭倩红为第一个门徒。一九五六年参加“利荣华”剧团。

五〇年代中期以后，任剑辉合作最多的是白雪仙，一九五六年，两人组成“仙凤鸣剧团”，与梁醒波、靓次伯合演《红楼梦》《牡丹亭惊梦》《穿金宝线》《英雄掌上野荼薇》，虽然卖座并不理想，但任、白两人和编剧唐涤生并不气馁，同年拍摄《紫钗记》。

一九五七年六月，公演《帝女花》，一时好评如潮。同年仙凤鸣剧团公演《紫钗记》，任剑辉拍摄《洛神》（与芳艳芬主演）、《帝女花》（与白雪仙主演）。一九五八年，复演出《西楼错梦》《蝶影红梨记》，“仙凤鸣”在任、白领导下，剧本文辞雅驯，团员排练认真，演出落力，令粤剧观众由市井妇孺推广至大学生、教授、专业人士等知识分子。同年拍摄《梁祝恨史》（与芳艳芬主演）。一九五九年，拍摄电影《蝶影红梨记》，同年“仙凤鸣”计划排演《白蛇新传》，为配合“下凡”“游湖”“水漫”“仙圆”等舞蹈场面，公开从八百名应征少女中挑选四十余人为歌舞演员（其后剩二十二人，成为后来“雏凤鸣剧团”的前身），演出“绸舞”“水旗舞”“散花舞”“彩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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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一月三十一日，任剑辉收名伶陈非侬、宫粉红的养女陈宝珠为徒。一九六一年公演《白蛇新传》，任剑辉演许仙，白雪仙饰白素贞，林家声、陈宝珠饰鹤鹿二童（林后饰韦驮），先在港岛“利舞台”戏院演出九场，后移师九龙“普庆戏院”演出三十多场，共连演四十多场，盛况空前，但由于成本太大，收不应支。

任剑辉与白雪仙

任剑辉与白雪仙于演毕《白蛇新传》后，即淡出粤剧舞台，悉心栽培“雏凤鸣剧团”，是时“雏凤鸣”已由二十二人减至十人，生角用“剑”字派：如龙剑笙、盖剑奎、朱剑丹、萧剑缨，旦角用“雪”字派：如梅雪诗、江雪鹭、言雪芬、芳雪羽等，任剑辉负责训练“脚式”，白雪仙负责训练花旦。任、白两人为彼等排练三个折子戏及长剧《辞郎洲》，其后龙剑笙、梅雪诗成为“雏凤鸣”的两大台柱，享誉梨园。任、白两人对粤剧的革新和培养粤剧接班人，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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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任剑辉与白雪仙斥巨资拍摄彩色电影《李后主》作为告别影坛纪念作，《李后主》花了四年多时间才完成，制作费高达一百五十万，成为一时佳话。

一九六八年，任、白的“仙凤鸣剧团”与“雏凤鸣剧团”联同演出多出唐涤生的名剧，相隔七年，戏迷终于有机会再欣赏任剑辉在台上的风采。

一九六九年春，在九龙佐敦道乔治公园戏棚演出最后一届“仙凤鸣”，于演毕《琵琶记》后，即正式“挂靴”，退出舞台，不再演出。

任剑辉剧照

任剑辉一生演出四百多个剧目，退出影坛后，致力于培养粤剧后进。于粉墨登场之余，在十六年中主演电影逾三百部，以古装戏曲片占大多数，大部分反串男主角，由于扮相俊俏，风度潇洒，绝无女儿态，令不少“自梳女”（独身女子）、甚至“妈姐”（女佣）为她倾倒，故有“戏迷情人”之美誉。

一九七二年，任剑辉与白雪仙为“六·一八雨灾筹款”义唱，两人合唱首本名曲《李后主》之“去国归降”、《帝女花》之“香夭”，是其退休后唯一一次公开演出。

任剑辉退出舞台后，闲时与朋友搓麻雀，或和她多年的拍档知己白雪仙到世界各地旅游，生活写意。晚年长期受肺病困扰，曾数度入院抽肺积水。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初，入港岛养和医院，后返回跑马地“逸庐”寓所静养，十一月二十九日于家中病逝，年七十八岁。举殡之日，吊唁、围观的戏迷把北角香港殡仪馆挤至水泄不通。

任剑辉离世时，白雪仙不在她身边，这成了白雪仙一生最大的遗憾。在任剑辉的灵堂上，白雪仙亲手写下“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句话，意思是说“如果能够代替你，我愿意死去百次”。白雪仙在《自传》里说：“任姐猝然而逝，她一走，也就把我们的一切都带走了。于情我顿失所依，于艺我已无所望。一切悬空，悬空的生命，悬空的感情，我浮沉于茫茫人世。我常常觉得她很忍心，为什么把我留下来？”

及后，白雪仙成立“任白慈善基金”，于一九九〇年重映两人的告别作《李后主》。一九九五年，任剑辉获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于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颁发“戏曲电影百年殿堂大奖”，以表彰其对香港戏曲电影所作出的重大贡献。时至今日，任、白的魅力依然不改，在香港“粤剧之篇”网页的名伶投票中，任、白始终高居榜首，反映任、白与唐涤生故事的舞台剧《剑雪浮生》大受戏迷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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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任剑辉的声色艺，自有她的个人之处。

任剑辉的声，清而不浊，唱曲咬字露字，运腔在薛觉先和白玉堂之间而自成一格。

至于色，她是以女而饰男，难得她的身段并不矮小，虽然一张脸略嫌瘦削，却并无女儿相，加上她对戏服很有研究，每逢演新戏，必然添置新的私伙，这对于扮相方面是极有补助的。

论到她的演技，这是声色艺中最值得称赞的一门。任剑辉的台型大方，出手干净。她虽然是个文武生，但从来只演文戏，不演武戏。不是饰演公子哥儿，便是落拓书生，从来没有演出侠士侠盗，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她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男角的雄赳赳，但演文绉绉的书生戏，风流潇洒的戏，她便恰到好处。同是伶人的阮兆辉就指出：“她其实是用小武的方式去作小生，像她眉眼的表现就是，她的口白也很像小武，如把声线拔高等。……从她演出的方式、形格，就可以体察她的艺术特点，也就是小武出身的表现。”又说：“任姐的长处主要在入戏。这也是前辈艺人的特点，他们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戏的本身。一些规范性的安排，任姐往往是不甚重视的，但对戏的轻重就很留意。……她的小生风格相当硬朗，这可是任姐的特点……可说是‘文戏武做’。”

任剑辉剧照

资深影评家罗卡谈到任剑辉所扮演过的角色，“从多情才子、落拓文人／艺术家、情僧、风流皇帝、诈傻扮懵的小人物，到大、中学生、家庭教师、公司秘书、电器技工、劳动人民、自梳女、妈姐，亦不分男女，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尝试，比方在《富士山之恋》中演与日本女子发展异国情缘的男主角，甚至在一部《古灵精怪》中扮演七个角色。”

罗卡又说：“而唐涤生为‘仙凤鸣’而写的一系列‘任白波’（按：任剑辉、白雪仙、梁醒波）搭档的名剧，更把任这一形象高度浪漫化，从日常生活的‘戏迷情人’提升为理想化的偶像。……这都使得任白的形象与唐的名剧进入人们的集体记忆中，成为典故。”

任剑辉与白雪仙，一个唱生，一个唱旦。在那段流金岁月里，她们出演了几百部粤剧和电影，其中两人共同合作的电影，就多达六十三部，真正是名震一时。而今，她们更是足以成为香港文化的一个象征。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李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