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称为“粤剧伶王”“万能老倌”,是个卓有成效的粤剧改革家、教育家,热心公益的慈善家。同时他又是电影明星,是粤语影坛上最早出现的先驱人物。他与驰名中外的京剧伶王梅兰芳并称“南薛北梅”。他就是薛觉先。
■蔡登山
薛觉先(1904-1956),原名作梅,字平海,广东顺德人,出生于香港西营盘。因在家中排行第五,人称五哥,又称他为薛老楂。因广东人称五为楂,遂有此别号。
薛觉先
关于薛觉先的出身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作家吕大吕说:一说是生于书香世家,一说是寒微出身,两者皆言之凿凿,前者知道的人多,说的人也多,后者知道的人绝少,说的人更少。而据和他早年就一同演戏的陈非侬(1899-1984)说:“因为他家贫,而且兄弟姊妹众多(共有十人),自幼即为薛氏收养,因此跟养父姓薛。他十一二岁便跟随一个名叫林国扬的走江湖卖药师傅,在‘播宝’和‘洽德安’等行走省港的轮船上卖药,当时他只是替师傅背药箱。他在船上卖药不久,他的姐姐薛觉非嫁了‘寰球乐’粤剧团的小武新少华。她的生活环境改善了,不再让兄弟薛觉先在船上卖药,把他带在身边,还供他在香港青年会办的英文学校去读书。”
薛觉先此后就读香港圣保罗英文书院,读书时参加青年白话剧社的演出。“五四”期间,他以“作梅”“佛岸少年”之名发表文章,宣传民主和爱国的思想,并参加街头演讲,曾遭港英当局拘捕。十五岁辍学,十八岁拜姊夫新少华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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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觉先受母亲影响,自幼与粤剧结缘,是个十足的粤剧迷。薛觉先曾经这样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说:“我四五岁的时候便坐在母亲的膝头上看著名小武周瑜利演的《山东响马》,以后还看过很多次,真有百看不厌之感……当年周瑜利饰响马一角,下山时,表演牵马、洗马、装马、练马,做工非常优美,关目、投足,处处是戏,观众很自然便想象到‘好汉骑骏马,一去如飞’的情景。”
薛觉先
薛觉先生性活泼,聪明伶俐,看完戏回到家,就模仿戏台上的老倌动作,“咿咿呀呀”唱起来,充分显现出他的童真和个性,并在心底里播下了剧艺的种子。
薛觉先对粤剧的喜爱是浓烈的,他一面读书,一面追求自己的兴趣——看戏、演剧。课余时间,他经常跑到离西营盘不远的上环水坑口附近的高升戏院徘徊,有时偷偷扒上窗口,偷偷看大戏,有时想碰运气见到时下的大老倌,一睹他们的风采。日子久了,戏院职员发现这个五官端正、循规蹈矩的小戏迷,就免费允许他入场“打戏钉”,有时还叫他帮忙贴街招。成为高升戏院员工的“小义工”,他有求必应,得到众人喜爱,只要有机会看戏,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薛觉先及其扮相
新少华可没把薛觉先当作一般徒弟看待,一九二一年他把薛觉先带到“寰球乐”接班,既不要他做“中军”,也不替他接“手下”,一接便接了个“拉扯”(临时演员)的职位。当时的“寰球乐”,小武是朱次伯,花旦是新丁香耀(陈少麟),小生是郑锦涛。朱次伯当时红极一时,他最著名的两部戏曾经轰动过省港澳,其一是《夜吊白芙蓉》,其二是《宝玉哭灵》。当时的戏班,有时日戏大老倌不出场,常常先由别人瓜代出场,然后到了后来的重头戏,大老倌才出场。朱次伯便常常以薛觉先瓜代他,那晚朱次伯演《宝玉哭灵》,先由薛觉先瓜代,而薛觉先刚丧母没几天,演到“哭灵”这一场重头戏,朱次伯还未上场,当薛觉先唱到“春蚕到死丝未尽,蜡炬成灰泪未干”,他想到母亲身亡,竟然泪下。台下观众觉得他演得太真切了,都说这个“拉扯”演得太好了。而没多久,朱次伯在一天演完戏,从戏院步行出长堤红船的时候,被人在路上开枪暗杀了。“寰球乐”班主何浩泉的女婿新丁香耀就主张由薛觉先代朱次伯,结果薛觉先便以“拉扯”而擢升正印,破了戏行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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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薛觉先转入宝昌公司东主何蕚楼的“人寿年”班。“人寿年”班给予薛觉先的是第二丑角,即丑角李绍帆之副。人寿年的正印花旦千里驹,声艺也居梨园第一位。他曾经看过薛觉先代朱次伯演出,认为他是可造之才。当时由编剧部编了一出名为《一个女学生》的新戏给薛觉先担纲演出,薛所饰角色是一名拆白党,演来入木三分。千里驹便又示意编剧部再编一出叫《三伯爵》的戏,让薛觉先尽量发挥,其中角色扮相诙谐,演唱皆妙,抢尽镜头。
一九二三年,薛觉先进入名小武靓少华组织的“梨园乐”戏班,以薛觉先为小武,陈非侬为花旦,靓少华自己却创了一个名衔,叫“文武生”,一时收旺台之效。陈非侬在《粤剧六十年》中说:“‘梨园乐’特别聘请我和薛觉先作为剧团中的主要台柱。我和薛合作演出《红楼梦》《仇缘》《梅知府》《战地鸳鸯》等名剧,我们因而同享盛名。”
“梨园乐”当时得与马师曾为台柱的“人寿年”分庭抗礼;及广州海珠戏院院主兼《国华报》社长刘荫荪组巨型班霸“大罗天”剧团,以重金罗致“人寿年”之马师曾、“梨园乐”之陈非侬,“梨园乐”班主靓少华以无花旦可用,不再起班。薛觉先被迫得自己起“新景象”,找来谢醒侬拍档,在港、穗两地演出,共演出两届,在广州海珠戏院演毕《玉梨魂》回红船时,险遭刺杀。陈非侬说:“不幸在组成‘梨园乐’的第二年,因‘梨园乐’班主的‘炮手’(即私人保镖)和薛的‘炮手’发生争执火并,闹出人命,薛被卷入漩涡,几乎性命不保。为安全计,他逼得逃往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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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时,薛觉先化名章非,并组织“非非影片公司”,自任经理兼导演,拍摄并主演默片电影《浪蝶》,又爱上了片中女主角、粤剧花旦唐雪卿(唐涤生的堂姐),日后更成为伉俪。
薛觉先与唐雪卿
据学者朱少璋的考证,两人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在亚洲酒店觉天酒家举行婚礼,邓芬代其邀请杜贡石、黎庆恩、姚礼修三位先生为证婚人,邓芬为介绍人,并代表男主婚人,金轩民为司仪,司徒非、龙宝鋆为傧相,座上嘉客包括胡汉民夫人陈淑子、陈融、吴铁城、林树巍等贵要,一时盛会,喜气迎祥,更另具盛筵在南园酒家,赤雅通座,极端铺张,周到无比,诚当年艺坛一大盛事。
薛觉先与唐雪卿
薛觉先居沪时,用心观摩学习京、越、沪剧和曲艺说唱的艺术长处,回到广州演出粤剧时,吸收了京剧的表演艺术、北派武技和京剧锣鼓等,南北融汇,使人耳目一新。
一九二七年,薛觉先自沪南归,值“大罗天”改组,刘荫荪力邀他加入,并将“大罗天”易名“觉先声”剧团,由薛觉先任班主。薛觉先自是对粤剧大加改革,将京剧架子、排场、行头尽量移于粤剧,又革除剧场各种陋习,如小贩叫卖,台上“饮场”、更换坐垫之类,并由上海延聘龙虎武师,大打北派,采用小提琴及中、低音乐器伴奏,由尹自重领导“西乐棚面”,剧团委麦啸霞为宣传主任。
薛觉先与唐雪卿
“觉先声”时代,为薛觉先一生事业之最高峰,文武、反串、诙谐、生旦丑戏兼擅,一时有“粤剧祭酒”“万能老倌”之誉,号称“薛派”,收徒时废除师约制。先后演出《白金龙》《姑缘嫂劫》《毒玫瑰》《胡不归》《花染状元红》等剧目。《白金龙》曾出现空前盛况,能连演夜戏长达十余个月,而观众之挤拥,一如往昔。
“觉先声”以善演文场戏著称,而薛觉先的唱腔则极为时人所称道。他得到一群文化好友之助,如南海十三郎、冯志芬、邓芬、罗礼铭这群饱学之士,为他出主意和编撰剧本,或是撰作言情的曲词。薛觉先亦是满腹经纶,大部分剧本都经他亲自参订。他的姐姐薛觉非、弟弟薛觉明都曾加入“觉先声”剧团,演出很长一段日子。他培养、扶掖多位艺术俊杰,如上海妹、李海泉、半日安、小飞红等,这些人日后都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佬倌。因此,有学者评价“觉先声”剧团是“粤剧艺术大学”,而薛觉先就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他与上海妹合作最久,在《胡不归》中,薛觉先饰演文萍生,上海妹饰演苹娘,情意殷切,感人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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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年,薛觉先全家移居上海,开办觉先(后改为南方)影片公司,与天一影片公司合拍由他的首本戏改编的粤语有声电影《白金龙》,薛觉先与唐雪卿在片中分饰男女主角,汤晓丹任导演,该片打破香港及广州票房纪录,影响至东南亚。
一九三四年又拍了由薛觉先舞台名剧改编的《歌台艳史》,由薛觉先亲自执导,并由他与唐雪卿主演。
薛觉先在上海拍电影期间,曾发生不幸之事。陈非侬说:“上海某黑社会派一姓冯成员,请薛和广东名歌星胡美伦替他们筹款,薛婉拒。当时适有一粤剧全女班(成员包括小生陈绍雄、花旦小瑶仙等)因班主私逃,流落上海。她们请薛和她们合演粤剧《秦淮月》,筹募全班人马回广东的盘川,薛慨允。岂料因此开罪冯姓所属黑社会,他们认为薛替别人筹款而不替他们筹款,是不给他们面子,于是派出十多个人在薛演出后包围后台,用石灰混合玻璃粉抹向薛的双目,企图令薛失明。薛受伤后,戏班中人即送薛向新开的‘国民医院’(该院是我和薛觉先、李雪芳等演戏筹款建成)救治,幸得该院德籍名医用最新医疗设备疗治,得免双目失明,但亦已有一目丧失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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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薛觉先回香港,为竺清贤的南粤影片公司拍摄他与汤晓丹合导的电影《俏郎君》(上下集),由他和唐雪卿主演。另他又和陈皮、严梦联合导演,由白燕、紫罗兰合演的《桃李争春》。他虽以演粤剧为主,但亦拍过四十多部电影。其中李应源所执导的电影《天作之合》由他和上海女星路明合演,成绩颇佳。
薛觉先与其他演员
抗战军兴,薛觉先仍留香港演出,为时差不多两年,此时他的舞台艺术可说是炉火纯青,一出《胡不归》成为“戏王”“戏宝”了,还有《归来燕》,四大美人的《杨贵妃》《王昭君》《貂蝉》和《西施》。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沦陷,薛觉先曾被逼组班演出。但不久,他乘到广州湾演出时逃入抗日游击队控制的地区,于一九四二年五月到湛江后登报声明:“前受日寇束缚,滞留香港,现脱离虎口,将全力为国服务”。
薛觉先与吕玉郎
日寇见报大怒,指派宪兵小队长和久田率领十六名便衣枪手往湛江实施绑架,日寇潜伏于赤坎一家酒店伺机行动。时薛觉先正在赤坎百乐戏院演出,得接当地爱国人士通报,速把剧团班务交托吕玉郎,即与妻子唐雪卿由后门上汽车驶过寸金桥,安全进入华界。日寇随尾穷追,企图把其骗出寸金桥头就乱枪射杀。但薛觉先机智躲藏,蛰伏草棚一段日子,后联络集齐原班人马,遂率团步行转徙广西、云南,进入大后方,编演一批《西施》《王昭君》《战地莺花》等爱国题材的粤剧,为抗日救亡图存奔波鼓吹。据陈非侬说:“不幸在贵阳疏散到重庆途中,他所乘的汽车被日机追击,因机关枪扫射几次,薛惊慌过度,神经受损。极为聪敏的他,变得有点痴呆。胜利后,虽经美国名医疗治,仍无法复原。演戏时,时常没有关目表情,忘记曲词,前后判若两人,极为可惜!”
上世纪五〇年代,粤剧逐渐走下坡路,薛觉先和马师曾、红线女三大红伶以振兴粤剧为目的,携手组成“真善美”剧团,轰动全港。首先推出的戏码是全新风格的《蝴蝶夫人》,剧中饰演日本人的演员,都穿上和服。一九五四年三月,第二届“真善美”剧团演出新剧《清宫恨史》,演员全部穿清装演出,在当时而言是一种全新突破。同年薛觉先举家回广州定居,参加广州粤剧工作团,任艺术委员会主任,先后演出《闯王进京》《宝玉怨婚》《龟山起祸》《盘夫》等剧目。一九五六年当选中国戏剧家协会广州分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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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四月,薛觉先爱妻唐雪卿去世。次年一月二十日,他与医院护士长、也是他的铁杆粉丝张德颐结婚。只可惜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不到十个月。一九五六年十月三十日晚上,薛觉先在广州人民戏院演出《花染状元红》至第四场,突感双脚麻痹,几至跌倒,仍坚持演出至终场,并向观众谢幕。送医院检查是脑溢血,救治无效,次日逝世。
薛觉先与张德颐
好友邓芬参与薛觉先治丧委员会,并在悼念集内撰文悼念,文末叹云:“与薛平生知遇,生死忘形,三十余年,人事沧桑,前尘如梦,是亦一出舞台银幕,不过两小时光景,弹指幻灭,殊令人思之惘然,昔人云:既痛逝者,恒自念也,悲夫!”
马师曾亲撰挽联,道出当年“薛马争雄”,联云:
当年角逐艺坛,犹忆促膝谈心,笑旁人称瑜亮;
今日栽培学业,独怀并兼同事,悲后代失萧曹。
薛觉先对粤剧艺术勇于创新,在艺术实践中,善于吸收京剧、昆剧、电影、话剧的长处,为我所用,对于丰富粤剧艺术的表现能力,提高唱、念、做、打的水平和净化舞台等各方面,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艺术造诣全面而精湛,表演力求南北结合,方圆并济,故而显得干净洒脱、精炼美观。他总结出“面紧心松”的表演经验,主张在对角色具有丰富内心情感体验的基础上,运用恰当的面部表情和身段动作去创造人物形象,内心和外形互相结合、促进,才能做到形和神的兼备与一致。
薛觉先纪念特刊
他的唱腔艺术的成就也很高,发声能掌握气度分寸,断连得体,高低自然;行腔注重循字取腔,显得精炼而优美;善于运用旋律和节奏的变化去表达人物感情,突破曲调原来的板眼、句格而创作新腔,还在梆、簧板腔中加插小曲,并使二者融为一体。陈非侬也说:“他唱曲时是问字求腔的,即是用字拉腔,不加助语词(例如呀、哑之类),好比唱“举杯”就是“举杯”,不是唱“举呀杯”。问字求腔难唱,加助语词比较易唱,但加助语词,不够精纯,沙石太多,不及问字求腔来得好。薛腔除了露字和问字求腔外,他的唱腔还应长则长,应短则短,抑扬顿挫,起收回转,婉转疾徐均恰到好处。”可谓行家之说。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