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区报专访“雨果奖”获奖者海漄:既然这样,那就理想主义一点
深圳特区报记者 张锐
2023-10-24 13:03
收录于专题:飞阅深圳 | 专题

随着2023雨果奖在成都科幻大会上的揭晓,来自深圳的科幻作家海漄从刘慈欣手中接过奖杯,成为第三位获得这项科幻顶级奖项的中国人。两三天之内,有关这位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作家是何许人也,以及他边工作边坚持写作的故事,迅速成为萦绕在获奖表象之外的大众热议话题。科幻的世界,也因为他的获奖而再一次向更广泛的人群释放出强烈磁场。

10月23日凌晨,海漄搭乘深夜航班匆匆返深,“履行”一名深圳人的生活节奏。尽管他坦言回深后的第一天忙得“节奏大乱”,但在这场结束于深夜的访谈中,仍精神饱满且几乎不假思索地解答了每一个有关创作的好奇或疑问。深圳特区报整理出这份对谈录,希望从科幻出发、创作出发,呈现出一位正意气风发的青年创作者的精神世界,以飨读者。

2023世界科幻大会上,中国首位“雨果奖”得主为海漄颁奖。

海漄的获奖作品《时空画师》首刊于2022年4月出版的新星出版社和八光分共同出品的《银河边缘009:时空画师》中。(出版社供图)

深圳特区报:恭喜您获得“雨果奖”!这两天大家热议的周末领奖,周一就回深上班的“打工人”作家形象令外界津津乐道。回深后,上班的心境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是否生活节奏有被打乱?

海漄:心境其实是没有太大变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么着急地赶回来,是因为我确实还有一些计划上的工作要做。我平时上班也是一个很忙碌的状态,现在接受采访也是一个连轴转的状态,但今天这个变化确实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

获奖后,一些同事给我来了对这篇获奖文章的看法和评论,有些还是很到位和专业的,有些甚至十分犀利,这个是我没有料到的。原来在我们(金融)行业里面也是有很多科幻爱好者,可能大家平时忙于工作,没有展示出来这一面。

深圳特区报:目前刊载《时空画师》的《银河边缘009:时空画师》已经售罄,许多读者也主动找来原文阅读,您自己又会如何评价这部获奖作品呢?

海漄:我觉得写科幻是一个很私人、很自我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类型文学作者,我觉得最重要的、能安身立命的就是你的读者,所以我挺在意读者评论。以前我会看每一条评论,因为当时评论的也不多。这几天也有看到许多不同的观点,这是很正常的,我想这是科幻越来越繁荣的一个标志:有越来越多的类型,越来越多不同声音的出现。对于我自己来说,读者怎么评价我都是可以接受和认可的。

我还是秉持着一个负责任的心态,至少首先对自己负责,写的东西一定是自己觉得有趣;第二个我要对读者负责。虽然说在知识储备,包括文笔,包括甚至故事各方面是有一些不足的,但是我希望把最真诚的故事用心呈现给大家。我觉得《时空画师》这部作品首先是一部有趣的作品,不管是不是科幻迷都能够轻松流畅地读完,它非常有意思。同时它又积累了一些传统文化和历史,有厚重的地方,我个人很喜欢这篇作品。

深圳特区报:在成都的这些天,是否有跟一些科幻大咖、科幻迷进行互动,有哪些让您难忘的观点或场面?

海漄:来成都时间很匆忙,中间还抽空去看了一次三星堆。大会期间也跟主办方有过一些协调,尽量都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我一直秉持着钱钟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我觉得对于读者和科幻迷来说,作品就是鸡蛋,作者可能就是这只鸡。我希望把作品呈现给大家,关于我个人的想法、看法,其实没必要做太多的输出。但是这几天参加的几场活动中确实感受到了大家的热情,以后可能也会跟大家多进行一些交流。

我没想到是刘慈欣老师亲自给我颁奖,他确实是我一直以来的偶像。我“入坑”刘慈欣是从《吞食者》开始的,可能我喜欢的“点”比较特殊,我最喜欢他的几部短篇作品是《吞食者》《圆圆的肥皂泡》和《山》。这些都还来不及跟我的偶像去交流,当时我能够感受到大刘出席这些活动已经非常疲惫了,作为他的忠实粉丝,满足自己最好的方式是看到他的作品,而不是一定要跟他说几句话,加个微信签个字合个影什么的,我觉得这是对他精神的一种巨大消耗,不去打扰他,反而是作为一个老粉丝对他最真诚的爱护了。

那天晚上在“雨果之夜”派对上,刘慈欣老师临走还特意贴心交代我,“雨果奖”的奖杯不好过安检。大概是因为奖杯是金属的,造型比较尖锐,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偶像的话我得听啊!这倒是确实帮助到了我,我当晚就要赶飞机,如果在安检这里耽误一段时间的话,整个行程就会有变化,所以目前奖杯我还留在成都,有机会再去拿。

深圳特区报:回归您的创作。资料显示,您对或然历史十分感兴趣。科幻作家宝树曾写道:“或然历史作品常常假设已发生的历史以某种方式发生了改变,转到一个迥异的方向。理论上,或然历史并不必然与科幻相关,但另一个历史方向如果仅仅是换了一个皇帝几个王朝,未免太缺乏想象力,有趣的内容几乎都会涉及科技的重构和社会制度的巨变。”

中国是一个极其重视历史的国家,历史评价总是和现实的社会秩序联系在一起,这也决定了历史+科幻的演绎需要在一定的尺度和分寸中展开,如何在这其中寻求科幻想象、文学演绎的合理与好看,您目前有何见解?

海漄:这确实还是挺现实的一个问题。任何创作都应该建立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之上的,要有作者的价值判断在里面,我们的价值观是怎样的?任何自由都是有限度的,文艺创作也是这样,我们的舞蹈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有它的节拍,音乐之所以好听是有它的旋律的,所有东西都是在一定规则之内去发挥,才会有它的价值,而不是无序的。

所以我觉得历史科幻的创作也必须遵守一些基本的规则,我也在创作中不断摸索。有的历史科幻只是在历史中的片段中做一些引申和想象,有些就是完全架空的、虚拟的历史背景和故事。但是我绝对不会试图改变历史,至少在为大多数人所认可的一种结论,特别是人物评价、历史事件上,不会为了博眼球去做一些“方案”。我写的历史科幻有很重的幻想色彩在里面,但幻想的因素往往是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的部分,我试着将他们“孵化”解释出来,但是只要涉及真实历史的部分,我一定尽可能的去把资料查清楚、查完善,保证有记载的内容的完整性和正确。

深圳特区报:所以说,您会在一些历史上悬而未决,或者是众说纷纭的地方来挖掘一些可能性?

海漄:对,但我是不会改变历史的结局和走向的,历史原本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只是说它中间可能发生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深圳特区报:优秀的科幻作品大多塑造出了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世界观。而您擅长的在既定的历史中塑造科幻作品,是否会对想象的宏大性、惊异性产生影响?

海漄:如果只能想象未来,想象火箭飞碟、星球大战这些东西,我觉得反而是对想象力的约束。我们可以想象历史,想象身边的人和事,想像过去和未来。我们讲“以史为镜”,从科幻的角度上来看,这不就是强调历史对未来的一个预测的作用吗?像阿西莫夫在《基地》中提到的心理史学,其实也是一种基于历史对未来的预测和判断。在恢弘的历史面前,我们对它的幻想和想象其实并不充足,历史的存在便是挑战我们正常想象力的。

历史科幻已经塑造过很多著名的世界观,比如蒸汽朋克,它已经形成一个美学流派。比如我们古代的农耕文明在庞大的经验积累下,出现的一些非常高超的技术。这次我在三星堆参观了当时人类切割的玉石,他们可能只是通过线割法就能将玉石非常平整精密地切割开,在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消耗中所达到一种惊人的成果。可以说,我们对这些内容的想象,在历史的厚重性和最终呈现故事的反差之中,是可以加剧这种惊异感的。

深圳特区报:您的作品选择了“历史+科幻”的写作角度,历史与科幻看上去是存在于时间线索上的两个发展方向:一个回望过去,一个面向未来。但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文学形式,您如何看待?

海漄:我不认为历史是一个完全过去式的东西,不能固态地去看,它是流动的,我们是可以通过总结历史而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的,历史同样也代表着未来。但是我们为什么回望过去,也许这个没有共性回答,但是对我来说,畅想未来和回望过去其实都是基于一个动机,都是基于我的好奇心。向前看还是向后看,无非在于个人的兴趣和选择,我觉得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深圳特区报:《时空画师》聚焦了《千里江山图》背后的历史谜团,将这二者间找到了连接点。那么,我们也不免想到中国传统的神话故事、志怪小说等文学样式、内容、写法、元素等,这些如何与科幻作品之间做出界定,完成在“科”与“幻”之间的平衡或抉择?

海漄: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了。最开始我们会去说科幻到底是属于文学还是属于科学,最后就是科幻到底是要“硬科幻”还是要“软科幻”,其实我没有太大兴趣去参与这种争论。我觉得因人而异、因作品而异,可能这篇作品的科学元素更重要一点,那篇作品的幻想元素更重要一点,没有绝对的判断。

科幻小说是什么呢?我觉得最核心的是作为一个作者,在写这篇科幻小说的时候,是不是对科学有一种崇拜,有一种技术上的情结,有一种对科学的向往。怀着这种情节写出来的东西,应该可以称作是科幻小说。科幻就是现代的神话,只要写出东西是好看的,能够吸引读者就够了。

深圳特区报:您是一名资深科幻迷,也是纪录片爱好者。请问您最喜欢篇目、类目是什么?它们曾为您提供了哪些创作的灵感?

海漄:我有一篇文章叫《尽化塔》,完整脱胎于《我在故宫修文物》《时空画师》的灵感也来自于央视的一档节目《国宝档案》《河西走廊》《我们的蓝色星球》都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纪录片。科幻作品中,刘慈欣的《三体》《球状闪电》等长篇自不需我来说,已经超过科幻文学领域,成为经典文学。而在刚才提到他的三部短篇中,《山》这一篇可以说是在惊异感上塑造得登峰造极了。我还特别喜欢潘海天的作品,他的文笔有着科幻圈里非常少见的空灵,才华横溢,我非常喜欢他在《饿塔》中塑造的那种绝望,给我带来非常大的震撼。国外的作品中,我喜欢石黑达昌的《冬至草》,小川一水的选集《老威尔的行星》中的那篇《漂流者》,还有特德·蒋的大部分作品,特别是他的《巴比伦塔》。

深圳特区报:请从您的个人经验谈谈,科幻文学的创作素材是如何积累的,灵感是如何激发的?

海漄:科幻写作的积累是一种非常长久的、日常的行为,并不可以有意识的进行或者弥补。最重要的还是兴趣和爱好。如果是有强烈的目的性,但这个目的没有达到的话,其实是非常失落的。

写科幻是往外输出的一个过程,消耗非常大,需要知道的知识还是比较广泛的。除了科幻文学,比如奇幻悬疑,科普类、科技类杂志,甚至武侠我们都可以去看一些。也可以看一些科幻电影,纪实电影,包括我觉得今天(的经历)其实都是一种积累。

深圳特区报:纵观近年来国内优秀的科幻创作者,和您一样并非职业作家出身,或跨学科背景的科幻作家辈出,且表现亮眼。这与传统文学创作者形成了一种新鲜的反差,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是否科幻真的“在别处”?

海漄:可能只是凑巧。据我了解,早一批的科幻作家,比如说刘慈欣、王晋康他们更多的会有工程师或者理工科的背景在里面,但是新一代的科幻作者的学科背景越来越多元。我所在的金融行业中,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科幻作者也有很多。越来越多的爱好者会转化成写作者的身份,而且还都会能写一些东西出来。归根结底,这个东西是靠热爱去驱动的,你热爱你就会去尝试,并且为之付出努力和精力,形成自己的文字。

深圳特区报:对于许多读者来说,获奖前的海漄还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此次获得“雨果奖”可以视作您对科幻写作爱好的一次成功实践。面对当下文学、影视等领域中科幻议题的升温,有志从事于此的人越来越多。请您从个人经历谈谈,科幻创作者应如何建立起自己的创作节奏和定位,如何从一名科幻“圈外人”迈进科幻文学创作的“圈子”?

海漄:随着市场和产业的发展,科幻能够养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能够产生更多的效益,特别是经济上的效益,这个是好事。包括有一些作者是出于商业化的角度去写科幻,这意味着我们的科幻真正走向了市场化。

但就个人经验来说,我还是比较“小作坊”的一种生产方式,我宁愿慢一点,慢慢积累。既然是靠热爱支持的,那么这种情绪就不会天天处于一种打鸡血的状态,也不会因为写作造成生存上的压力,所以产量这方面就很难保证。写科幻是一件需要付出很多精力和时间的事情,在开始之前,先静下来想想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是看到了《流浪地球》大卖,《三体》好评如潮时的激动,还是为了热爱的科幻能够耐得住寂寞,付出努力。如果没搞清楚这个就贸然上路,有可能走不长。

我参加的活动很少,这次去成都时,很多网上的朋友才第一次线下见面,甚至在现实中我们显得更加拘束。没必要说一定要通过圈内的活动追求结识多少人脉,把它当做一种行业交流,获得乐趣的平台就好了。热爱科幻是一个非常有情怀,非常理想主义的事情,既然这样,那就我们的行事风格也就理想主义一点。

深圳特区报:请谈谈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和方向?有开启长篇科幻小说创作的计划吗?面对作品被影视化改编的可能,您持有怎样的观点和坚守?

海漄:在世界科幻大会之前我刚刚写完了一篇2万多字的中长篇《土楼外的春天》,接下来大概会放在我的个人合集里面。它跟我以往的历史科幻作品不太一样,里面有很浓的传统文化和民俗风味,我对它抱有挺高的期许,希望到时可以得到大家的真实反馈。《时空画师》之前收录在一本短篇合集里,大家找我签名的时候,我也只敢签在我那个篇目的名字下面,我也很期待会有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这个事正在推进之中。另外还有另一短篇科幻小说《极北之地》也即将与读者见面。

对于影视改编,我持一个很开放的态度。如果有机构过来做一些沟通和交流,我乐见其成,但这件事需要时间和机遇,只要不违背作品的初衷,能够达到一种内容和商业上的平衡,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商讨的,没有太大问题。

(受访者供图)

编辑 黄小菊 审读 韩绍俊 二审 高原 三审 张露锋

(作者:深圳特区报记者 张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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