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75期 | 叶灵凤:书写香港,终把他乡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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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8 08:40

他自小热衷文学、艺术,在上海成名,但因战乱辗转来到香港,最终半辈子落户香港,并写出大量与香港有关的文章,一生未曾再返回故乡。他“终把他乡作故乡”。他是叶灵凤。

■蔡登山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笔名叶林丰、L·F、临风、亚灵、霜崖等,江苏南京人。

叶灵凤

父亲叶醒甫在清末曾任武职,有一兄两姊,五岁丧母。他说:“我自己是南京人,却不曾在南京读过书。我的私塾启蒙是在安徽一个小县宿松开始的,念初等小学时到了江西九江,后来又到上海附近的昆山念高等小学”,后入镇江润州中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攻读。及后转读上海震旦大学,研习外国文学,培养英文能力。

一九二五年,叶灵凤加入创造社,为《创造月刊》及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之丛书设计封面。同年九月,负责创造社不定期刊物《洪水》编务。一九二六年与潘汉年合办过《幻洲》。一九二六年八月七日,创造社的《洪水》和《幻洲》两种刊物,因言论激烈被查封,叶灵凤、潘汉年被捕入狱,关了五天,幸得淞沪督办丁文江下令销案才获释,但亦可能是叶灵凤的姊夫是国民党上海负责人潘公展部下的缘故。

一九二八年一月,叶灵凤任《现代小说》月刊主编,五月,兼《戈壁》半月刊主编。

一九三〇年二月,叶灵凤与鲁迅、田汉、郁达夫、冯雪峰等署名发表《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宣言》;三月,《现代小说》月刊被禁,同月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

叶灵凤日记

叶灵凤后来在其日记中说:“我与鲁迅翻脸极早,因此从未通过信,也从未交谈过。左联开会时只是对坐互相观望而已。在内山书店也时常相见,但从不招呼。”

何故呢?叶灵凤一向被称做是“创造社的小伙计”,创造社的首脑人物郭沫若等人虽然在革命态度上与鲁迅在大方向上并不冲突,但文学态度上却与鲁迅间隙颇深,而初生之犊的叶灵凤在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五日出版的《戈壁》第二期上刊出他模仿西欧立体派的漫画《鲁迅先生》,却毫不隐晦地说,“鲁迅先生,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而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发表在《现代小说》月刊的《穷愁的自传》,小说里借主角来攻击鲁迅,手法也还是直截了当,“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吶喊》,撕下三页到露台去大便。”

年轻时的叶灵凤

这样的“图文并谬”,自然引起睚眦必报的鲁迅的痛击。他在《上海文艺一瞥》中毫不手软地还击:“新的流氓画家叶灵凤先生的画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剥来的……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吶喊》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地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这个篓子捅得很大,鲁迅甚至对叶灵凤模仿比亚兹莱风格的装饰画和插画也斥之为生吞活剥,并封了个“新的流氓画家”的尊号给他。

一九三一年四月,叶灵凤因“半年以来,完全放弃了联盟的工作,等于脱离了联盟”,并传闻曾向政府当局写“悔过书”,被“左联”公开除名。同年他主编《现代文艺》月刊,一九三四年和穆时英合办《文艺画报》,被视为新感觉派的其中一员。在上海时为著名作家,出版过多部小说,包括《女娲氏的余孽》《鸠绿眉》《未完成的忏悔录》等。

一九三六年二月,叶灵凤与高明在上海合编《六艺》月刊。

叶灵凤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叶灵凤参加《救亡日报》工作,后随《救亡日报》到广州。

一九三八年广州失守,叶灵凤的妻子带着外婆和儿子乘坐上海最后一班轮船离开,并通知叶灵凤,目的地是香港,从此在香港定居。叶灵凤的女儿叶中敏说,因为当时父亲没想到会一去不返,很多家当都留在上海家中,后来母亲说,房东太太因为害怕家中藏书会被日本人针对,于是把他近万册藏书尽数烧毁。这仿佛是一个象征,过去的不复拥有,只有往后人生。

叶灵凤挈眷赁居在南来文人聚居的港岛西环半山的学士台,同年冬,任新创刊的《时事晚报》副刊主编。

一九三九年一月七日,叶灵凤在成舍我在香港复刊的《立报》副刊“言林”上发表随笔《摩登半闲堂》。同年三月二十六日,与许地山、楼适夷等筹备多时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成立,叶灵凤当选为干事。七月十二日,出席香港文艺界为欢迎巴金到港及欢送夏衍、丁聪、陈烟桥离港而举行的茶聚,会上并讨论香港与国内文艺界的联系问题。

一九四〇年夏,原主编《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的戴望舒因事辞职返沪,由叶灵凤继任主编。

叶灵凤摄于家中书桌前,1940年代。右图为叶灵凤最后一篇日记。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事起,十日起《星岛日报》减版,将原有的“星座”“娱乐”“中国与世界”和《星岛晚报》的“星云”版停刊,改成出纸一张,名为“战时生活”,由戴望舒、叶灵凤、张君干、孙度孙四人合编。二十五日,香港沦陷,叶灵凤与马鉴、陈君葆等属于“日军一开始就勒令不准离港的少数著名文人”。据孙源文章说,是时叶灵凤听从潘汉年的嘱托,留在沦陷后的香港,保持超然的态度,不直接介入政治,留待将来“为我们帮忙”。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一代才女萧红在香港孤独病逝,后来一半骨灰被草草地埋葬在浅水湾。同年十一月十日,戴望舒走了六个小时去凭吊萧红墓,赋诗一首,和戴望舒一起去萧红坟头放上一束红山茶的,也是叶灵凤。老辈文人,风流云散,朋辈间真挚的友情,依然让人低徊不已。

同年(一九四二年)春,戴望舒被日本宪兵拘捕,被关进位于香港岛中环奥卑利街16号,在狱中写下了《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等光辉的诗篇。他被关押了三个多月,一九四二年五月经叶灵凤设法,被保释出狱,并接到自己位于港岛中环半山罗便臣道四十七号楼下的家同住。

据香港文史作家方宽烈说,一九四二年间,日本方面为收买人心,拉拢文化界人士,成立东亚文化协会,并在香港中区毕打街毕打行设大同图书公司,聘叶灵凤任编辑,主编《新东亚杂志》和《大同画报》。这两份刊物的目的在于宣扬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政策,当然没有销路。

叶灵凤乃利用配给纸张的特权,自己创办了一份通俗的杂志《大众周报》,销路相当不错。

叶灵凤在《大众周报》发表大量作品,像用“白门秋生”作笔名,每期连载古今中外性风俗趣闻谐谈的《书淫艳异录》,内容采用外国名著和前人笔记,加上他自己的见解补充,搜罗渊博,分类缕列,亦庄亦谐,多彩多姿,每段字数在一千至两千之间,全稿达十五万字。他在前言中说:“十年漂泊,书剑无成,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到头来还是写文章编稿费买米,思想起来叫人好不凄凉也!正是:五十无闻,河清难俟,书种文种,存此萌芽;当今天翻天地覆之时,实有秦火胡灭之厄;语同梦呓,痴类书魔;贤者悯其癖好绊其谬误,不亦可乎。”可见他当日在沦陷区写稿为稻粱谋的苦心。女儿叶中敏形容:“我父亲在香港一生没有做过第二件事,只有写稿。父亲靠一支笔养活一家人,吃完早餐后一直到晚饭前从没离开过书房。是这样一种忙碌的工作,才换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庭生活。”

叶灵凤的藏书捐赠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

方宽烈说,叶灵凤在《星岛日报》编副刊时结识记者苏武(原名苏泰阶),他是国民党港澳总支部调查统计局香港站的负责人。叶灵凤在大同图书公司当编辑时,苏泰阶要他做过搜集抗战所需的敌情材料的工作,这些情报曾多次由胡汉辉转达内地。据曾经是乔冠华在香港新文学院任教时的学生、七十年代有香港“金王”之称(富商)的胡汉辉的忆述,当年他帮助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搜集日军情报的香港人陈在韶从事秘密工作,“陈要求我配合文艺作家叶灵凤先生做点敌后工作。灵凤先生利用他在日本文化部所属大同公司工作的方便,暗中挑选来自东京的各种书报杂志,交给我负责转运”。胡汉辉日间“往《星岛日报》收购万金油,在市场售给水客,以为掩护;暗地里却与叶灵凤联系。如是者营运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

叶灵凤自制藏书票

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一月一日,何家槐、黄药眠、陈残云、韩北屏、司马文森等二十一位“留港粤文艺作家”联名指控戴望舒附逆时,其中语涉叶灵凤,其一说到敌占期间香港出版的“南方文丛”第一辑收有周作人、戴望舒、叶灵凤等人文章,其二是叶灵凤曾为小说家卢梦殊(笔名罗拔高)《山城雨景》一书撰写序文,不点名批评叶灵凤与戴望舒为一丘之貉,不知者暗指叶灵凤为“附敌”的“汉奸文人”。但叶灵凤一向为人低调,对流言泰然处之。而直到一九八九年,日本东京不二出版社公开发售一册战时香港宪兵队本部所编刊的《重庆中国国民党在香港秘密机关检举状况》复印本,当中载有叶灵凤的名字,列为特别情报员,叶灵凤在沦陷时期的身份并不是汉奸的事实才广为人知。叶灵凤也终洗脱了“落水文人”的污名。

叶灵凤在香港的三十多年间,主要的工作仍是编辑报章副刊,其中以《星岛日报》的《星座》副刊的编务最长,一直工作至年过七十才退休。长期为《大公报》《新晚报》《文艺世纪》《海洋文艺》等报刊写稿。女儿叶中敏说,一九四八年后香港陆续出现左中右派不同的日报,高峰期一日差不多有四十份报纸,其中不少都邀请叶灵凤撰稿,奠定了他“卖文谋生”的基础。他在香港主要的创作,是形形色色的散文、小品。叶灵凤与几位香港作家出版过散文合集,包括《新雨集》(1961)、《新绿集》(1961)、《五十又集》(1962)、《红豆集》(1962);他个人的散文集有《文艺随笔》(1963)、《北窗读书录》(1998)、《香港方物志》(1973)、《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晚晴杂记》等。

《香港方物志》

写作谋生外,叶灵凤最大的兴趣是读书。三千多英尺的大屋,叶女士形容“成屋都是书”。叶女士忆述,叶灵凤每逢领工资的日子都会到书局买书,被母亲形容为“人工大半都去了书本上”。那个年代香港已经有外文书店,叶灵凤会写下书单给老板到外地订书,跟老板相熟,先取书后付款的事时有发生。热衷美术的叶灵凤亦非常喜欢当时在法国冒起的毕加索,要价不菲的画册“不吃饭都要买回来”。方宽烈也说,香港光复后,叶灵凤仍不忘情于旧刊珍籍的搜购,曾在摩啰街旧书店购得光绪三十一年刊的《钦定书经图说》,北京荣宝斋木刻水印的《笺谱》和三十年代郑振铎编的《中国版画史》都是插图精彩、极富艺术意味的珍本。

新安县志

叶灵凤藏书中最珍贵的一部,是海内外仅存的孤本清朝嘉庆版《新安县志》。他去世后,由家人遵照他的遗愿赠给了广州中山图书馆。作家胡洪侠在《叶灵凤与<新安县志>》一文中说,“我却有一事不解:既然《新安县志》在叶灵凤的藏书中如此重要,日记中为什么没有购藏记录?厚厚两大本日记,叶灵凤对订书、购书、读书、写书等事都有细致的记录,但是,却没有告诉我们他何时在何地自何人手中买到了这部《新安县志》。”

据方宽烈说,香港沦陷期间,叶灵凤曾和戴望舒在中环利源东街十号开设过一家专门买卖旧书的怀旧斋,并在《大众周报》刊登广告,以南方出版社文化服务部的名义代客征求和销售珍本书籍。当时日本当局鉴于香港粮食不足,下令强迫无业居民回乡。叶灵凤手上有日本军票,而逃难的知识分子为了筹集路费,毕生所藏的心爱之物就落在叶灵凤手中,包括这部《新安县志》。

叶灵凤从一九三八年来到香港,一住近四十年。人生不过百年事,这近四十年的居所,对他而言其份量有多重是可想而知的,“终把他乡作故乡”。因此他很留心香港的事物,从他的小品中就充分反映出来。一九四七年六月五日,《星岛日报》创办《香港史地》周刊,叶灵凤任主编,在《发刊词》中指出:“不管你是喜欢还是憎恶,香港终是一个重要的而且值得研究的地方。……不论你所注意的是国际问题也好,中英关系也好,历史考古也好,甚至草木虫鱼也好,香港这地方都可以提供丰富的资料不使你失望。……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我们可说太缺乏注意了,更谈不到学术上的研究。”

叶灵凤1966年参观西安碑林拓片展览,照片摄于昭陵六骏拓本前。

学者鲁嘉恩说:“他把香港长期流传下来的传说,作了根源上的考证,矫正传说的讹误,并发扬香港的特点。这些工作当中,首数他对张保仔的研究。他收集岛上传说,再循英国、葡萄牙典册上的记载,加上《林则徐集奏稿》记述的事迹加以对证,疏理出张保仔活跃于南中国海的基地和活动范围,写成《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后来他又以霜崖的笔名写了《香江旧事》,以类似历史札记的形式,围绕英国占领香港的史实放笔纵谈。此外,《香港方物志》更是一部集合了香港史地、花草树木、动物虫鸟等各种资料的书,这些本出自他在一九五三年于《大公报》副刊开的专栏。这些短文不但资料丰富,更经过多番考查求证。他提到自己为了尝试撰写这些以方物为题材的小品,曾经涉猎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从方志、笔记、游记,以至外人所写的有关香港草木虫鱼的著作,来充实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在资料的引用和取舍方面都是有所根据,一点也不敢贸然下笔的’。而且他并不平铺直叙地书写历史和资料,每一篇都经过精心设计,例如先以有趣的新闻谈起,然后才进入要介绍的正题。因此叶灵凤所写关于香港的随笔,虽然篇幅短小,但信息丰富,趣味盎然,而且充分表现了作者本身的学养和见识。”

《香港方物志》,既是科学小品,又是文艺散文,作者希望“将当地的鸟兽虫鱼和若干掌故风俗,运用自己的一点贫弱自然科学知识和民俗学知识……用散文随笔形式写成”,他确实做到了。文章写得平易亲切,趣味盎然。叶中敏说:“一个人,他乡、故乡其实不太紧要,最紧要是他在这里时为这个地方做了些事。香港给了父亲一个自由空间写作、生活,父亲亦为香港贡献,研究历史,丰富香港文坛。他乡、故乡,幸运、痛苦,不需要分别。父亲是一个在香港生活半辈子,对香港有贡献的作家。”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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