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16集)
城楼有谯鼓声传来,此刻已是初更光景。乌云遮月,夜色更显暗沉。我要找的人不在画舫,不在青楼,我就只能奔向下一个灯火阑珊处。我跟着小猫穿过一座笔架形的小山丘,那山丘上有一片幽暗的桑园。三年前我来韩府游逛时,也曾看见过这片桑园。我断定这去向没错,因我又看到了那片桑园,也望见了那片紫竹林。更鼓声应着我的呼吸,每一声都撞击在我心口,祸及燃眉,我在焦灼中加快了步子。
那是我所熟悉的景色,一片清幽茂密的紫竹林。风动树梢,如麦浪翻涌。竹林深处,有灯光隐隐。灯火处便是名为“兰台”的藏书楼,这是韩府中我能说出名称的一座楼阁。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前,我曾来这藏书楼游逛过一番。那时我从另一个方向乘舟而来,舟至楼前,却发现并无码头。码头设在数丈之外的远处。
青石黛瓦,飞檐斗角,观瞻灵动却又不失沉稳,古雅中亦有几分严峻,这座藏书楼面北临水,原是依据文王八卦方位营造。北方属坎位,坎为水,而水能灭火,书楼北向面水,乃是为防火计。这水池其实是一方荷塘,这荷塘连通更远处的湖泊。这也是三年前我来藏书楼的水路。
与别处建筑迥然不同,这藏书楼并未增建院墙,只是周遭多了一圈竹篱。那楼顶已是荒草丛生,荒草之上是更为阴沉的天色。
苍藓满庭,高梧冷落,有灯光从底楼的花窗透出,那橘红色光芒穿过窗前的笋石和修竹,也照亮那门厅的廊柱。
小猫蹿上门阶喵喵叫唤几声,一道侧门便静静地开启。一位美妇人出现在那门口。那妇人体态丰腴,肩头拢着暗红的披帛。我立时便认出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三年前我曾在那夜宴现场见过她。她就是那位秦蒻兰。她的姿容依然可见曾经的风韵。此刻她就站在那柱廊的光亮处。那“兰台”二字就嵌在她上方的门楣上。古人以“兰台”指称藏书楼,是因兰草可防古书中的蠹鱼,而读书人总爱将兰草夹在书卷中。我忽然想到兰草其实并非兰花,而眼前这位美妇人却是名叫秦蒻兰。此时此刻,她的周身笼着一片竹影。
涵烟眉,盘桓髻。那姿韵中有色淡意远之致,亦有一种娴雅和温婉。此时此刻,她就静静地立在那片竹影里,那竹影仿佛笼着无可告语的心事。
我并未立刻趋前,只在篱墙边的梧桐树下站定。那小猫急切地冲上前去,像是纳头便拜的样子,牠轻轻叫唤几声,就在主人腿脚上摩蹭起来,仿佛沉迷于某种仪式。
“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驿亭一夜眠。……”
很多年前,北国使者陶谷曾为秦蒻兰写下一曲《春光好》。那故事也是源自韩熙载的这座藏书楼。周主伐唐,江南败兵称臣。周主派兵部侍郎陶谷使唐。陶谷自恃上国之势,辞色道貌凛然,韩熙载素知此人并非端介之士,便欲杀其傲气。陶谷向韩借书带回驿馆抄录,韩熙载便派秦蒻兰假充驿卒女,旦暮洒扫庭院,那陶谷果然魂不守舍。一宵欢娱,陶谷挥笔题赠美人一曲《春光好》。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
此刻她就站在那柱廊下,含笑望着那撒娇的小猫,又轻轻挪动着脚步。小猫终于找准角度,牠耸身上冲,又顺着主人的小腿滑下去,主人便再也无法移动,小猫就顺势躺在她脚上,又用脸颊亲热地摩蹭她的脚面,那小猫的神情已是陶然如醉了。
她似未觉察到我的出现,她只顾低头与小猫细声缠绵。那轻声慢语也是极尽温柔,只是隔着这样的距离,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那一日韩熙载奉国主命为陶谷举宴,席间照例有女乐侑觞。陶谷辞色倨慢矜持如前,国主问他久居使馆是否寂寞,陶谷说他借阅韩书幸免孤寂。国主说江南春色你已采得一枝,何必欺瞒?陶谷勃然作色。韩熙载微笑不语,仍举觥劝饮。陶谷又饮一二杯,忽听歌声幽咽,自那屏后飘出:“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驿亭一夜眠。”陶谷立时心惊目颤,那歌娘袅袅婷婷转过屏风,那正是他曾一夜拥眠的秦蒻兰。
那小猫忽然反转身子,张开虎口轻咬住她的脚踝。似是有主人的默许,小猫的虎牙在试探着用力。秦蒻兰忍不住地尖叫起来,小猫便立时松了口。她轻轻抽出那只脚,又拉紧那暗红色的披肩。小猫兀自仰躺在地,美美地抻一个懒腰,又张嘴打个哈欠,便微闭双目,仿佛沉入一种冥想。
“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汗水涔涔而下,陶谷无地自容。韩熙载引酒满觥,再度劝饮。陶谷仓惶起座谢宴,连夜辞行回国。北使受辱,韩熙载出了一口恶气,也为江南挽回了一点颜面,而秦蒻兰亦可谓是为国献身。韩熙载将这藏书楼留与秦蒻兰,莫非是为弥补对她的亏欠?
我竭力摆脱往事的纠缠,便向前迈出数步。
秦蒻兰缓缓抬头,或许她早已看见我立在这树下。她神色沉静地望着我。
“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你究竟还是找来了。”
我随秦蒻兰进入这藏书楼,进入这透着橘红色亮光的房间。这是藏书楼的客室。这客室也有一块小小的匾额:芝兰之室。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我记不起这是谁的原话。这客室自有一种清致的格局。一入这客室,我就嗅到一缕淡淡的芳香,这芳香来自书橱边的那株兰花。
她说她已从“王家少妇”那里得知我父亲罹祸。她说“王家少妇”就是王屋山。我说王屋山既已嫁与舒雅,那她应被称作“舒家少妇”才是。她说王屋山岂是舒雅所能驾驭,面上虽与舒雅成亲,但王屋山仍是我行我素,仍愿被人称作“王家少妇”。《王家少妇》本也是王屋山所喜爱的古歌。
我说王屋山已被人掐死。我难以向她复述我亲眼所见的那情景。我支支吾吾地说个大概,不觉间自己已有些脸红了。
她轻声取笑我一句,又问我是否犯饥。我正欲摇头否认,就听见自己肚腹有咕噜噜的响声。她转身离开,又托着一个青白瓷盘回来。那瓷盘中有一碟糯米团,一块鹭鸶饼,还有一个熟柿子。这时我才蓦然记起,自从清早遭逢惨变,我便没再吃过食物。她又欲为我取茶,我便急忙摇头。我确实并不口渴。我在栖霞山喝过半瓢井水,又在城中饱饮一顿河水,还在那酒楼被灌下一碗药汤。
就在我埋头进食时,她又问起那个杀死王屋山的僧人。其实我并未看清他的相貌,只对那五短身材有些印象。
秦蒻兰微微摇头,她也未曾见过此人。她说王屋山的青楼本来就是个风月场,那里时有一些来路不明的狎客,更有一些显宦达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