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漫长一生的光
安宁
2023-05-09 08:36
收录于专题:飞阅深圳 | 专题

黄昏,暑气渐消,暮色犹如巨大的飞鸟,缓缓降落热气腾腾的村庄。我抬头看一眼雾气缭绕的天际,鼓起勇气,一头扎进绿色的汪洋,寻找失踪的母亲。

我扶住一株玉米,在窸窣的声响中,侧耳辨认着母亲的脚步声。我听到风吹过成千上万株玉米柔软的花须,发出亲密的私语,红色的花须在热烈地喊叫,黄色的花须在寂静地歌唱,白色的仰望苍穹,等待星空睁开无数闪亮的眸子。我还听到飞蛾拍打着薄薄的翼翅,列队飞回巢穴的声响。一只青蛙从沟渠中一跃而起,将路过的蚊虫吞入腹中。

但在千万种声响中,我只渴望母亲的声音,尽管她从未温柔地呼唤过我。残酷的生活榨干了她心中残存的爱与暖。她在疲惫的时候骂我,像骂一条夹着尾巴讨要吃食的狗。她在快乐的时候骂我,像骂庭院里惹是生非的牲畜。她在与父亲撕扯后骂我,像骂该死的人生。一切让她生出烦恼的事情她都破口大骂,以此对抗永无休止的琐碎日常。母亲这样固执地厌倦着我们贫穷的家,我却依然将她视作人间的焰火,我要将世间所有的爱都拿来送给她。我来自于她的身体,这世间唯一的爱的源头,我如何能弃她而去?不,我要紧紧跟随着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耗尽平生气力,守护住这点微弱的光,这必将照亮我漫长一生的光。

我于是起身,朝着大地上涌动的汪洋一声声呼唤:娘!娘!娘!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出去很远。它们沿着垄沟曲折向前,先是碰翻了一片娇嫩的草叶,而后惊醒一粒沉睡的虫卵,继而抚过一株醉酒的高粱,撞飞一枚饱满的大豆。

此刻的母亲,或许正在田地的尽头埋头锄草,她的一颗心完全沉浸在辛苦的劳作中,忘了独自玩耍的孩子。她并不关心我在做些什么,她生下了我,似乎就完成了上天赋予的生儿育女的重任。她不喜欢孩子,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从未被父母温柔地爱过,她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将庭院搞得鸡飞狗跳,将生活弄成一团乱麻,他们催她衰老,让皱纹早早爬上她明亮的额头。她宁肯低头侍弄庄稼,在麦浪中倾听布谷鸟的歌唱,或者雨中去看汩汩汲水的玉米,也好过陷在孩子们无休无止的吵闹中。也或许,她早已听见我的呼唤,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抬头看一眼昏暗的天光,继续弯腰劳作;仿佛我对她的依恋,是习以为常的虫鸣,在她耳边日复一日地响着,不会惊起任何的波澜。

但我却深深眷恋着母亲,我要穿过茂密的玉米地去寻找她,我要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告诉她我爱她,一生一世都和她在一起,如果失去了她,我的生命也将黯淡无光,仿佛所有的星辰从夜空中消失。

我于是拨开绿色的波浪,一头扎进玉米田中。狭长的玉米叶片划过我的肌肤,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泥土灌满了我的鞋子,硌疼了我的双脚。没有刨掉的麦茬,时不时就扎了我的脚踝。一只青蛙跃过我的小腿,将我吓出一声尖叫。在田地的更深处,一切声响都被隔绝,村庄化为虚无,天空也不见踪迹,整个世界只剩下浩浩荡荡的玉米,我走不到尽头,也没有尽头。我将被无边无际的玉米吞噬,当夜色张开巨大的帷幕,罩住村庄的那一刻,我这样惊恐地想。

我于是放声大哭。哭声撞击着厚重的夜幕,发出沉闷的回响。我在浓郁的夜色包裹中,像一个即将窒息的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用尽洪荒之力,发出最后的呼救:娘!娘!娘!

我的呼救声最终换来了母亲的回应。她在不远的地方直起身来,疲惫地骂我:你娘没死呢,哭什么哭?!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里让我心烦!

我不管这些,我只循着母亲的骂声,在玉米田里飞快地奔跑。此刻,什么都没有这骂声更让我快乐,什么都不能阻碍我向着温暖的怀抱飞奔。

仿佛历经了漫长的一生,仿佛疾驰了千万里路,我最终抵达母亲的身边。她看着我满脸的汗水和污渍,又开始无休无止地骂我。

而我,则羞涩地走过去,拉住母亲的衣角,甜蜜地笑着。就像那一刻,我在爱整个的世界。

(原标题《照亮漫长一生的光》)

编辑 黄小菊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高原 三审 周斐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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