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深圳华强北,琴声奏响“爱乐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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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2 16:40

八月,南海热带扰动活跃的季节,台风虎视眈眈。接连好几天被暴雨冲刷,在立秋这天,深圳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的傍晚。晚风来不及带走连日的潮气,把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烘得懒洋洋。

晚上8点,72岁的陈云昌拎着两袋厚厚的琴谱,应约出现在华强北地铁站8号口,走到这架印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蓝色涂鸦钢琴旁。这个点,比平时他到来的时间都要早一点。

此刻的华强北,刚刚卸下一天的风尘仆仆。相对白日的嘈杂,显得有些冷清。

不一会儿,守候在附近的歌友就眼尖地发现了陈云昌现身的“喜讯”。在以“华强北浪漫钢琴夜”为名的微信群里,来自东北的刘大姐发来前方线报:“爱唱歌的歌友们,陈老师已经到了,想唱歌的请马上过来!”

寂静好几天的群一下子炸开了锅。以钢琴为圆心,里层纵声高歌的,是“华强北浪漫钢琴夜”的老乐迷;外层,多数是半带好奇、半带惊叹的路人。刚刚收摊的小店老板、散步的居民、归家的学生、下班的白领纷纷驻足,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机拿出来先拍为敬就对了。外卖小哥、环卫工人也忙里偷闲凑过来,他们头顶和手臂上的夜光灯在暗夜中一闪一闪,为这场“户外音乐会”增添了荧光棒的即视感。

流水的过客,流水的琴声,从世界名曲、通俗流行歌曲到红歌、儿歌,围观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晚风拍打着陈云昌身上那件印着“战士文工团”的军绿色上衣,吹拂着衣袖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吹乱他稀疏的白发。他就像一名登台演出的钢琴家,时而双手交叉变换姿势,时而抬头与身边的观众眼神交流,手指始终灵活地跳跃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月光如水,倾泻在弹琴的人和歌唱的行人身上,与对面华强北电子世界的霓虹招牌交相辉映。人们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这一夜的悠扬琴声与欢歌笑语,只是华强北浪漫钢琴夜中,稀松平常的“第一千零一夜”。

钢琴的重生

2018年10月,华强北街道的管理者在辖区内一条930米长的步行街上,次第摆放了8架公益涂鸦钢琴,供人免费弹奏。4年来,这里的钢琴已经换了3批。

孙永红正是这些华强北公益钢琴的运营负责人,接到这个任务时,她还在管理深圳乐器城的钢琴博物馆。

“当时,华强北街道党工委书记陈晓中与分管文化的吴眉委员结合华强北要打造科技、时尚、文化街区,参考国外一些景点摆放几台涂鸦钢琴作为艺术品展示的做法,于是找到我,让我找一些旧钢琴,找人在上面进行涂鸦创作,成为华强北街道上的艺术作品展示。”

这个举动,无疑是一个街头艺术实验。

当这些改造后的钢琴摆放在华强北街道以及地铁口后,产生的社会“化学反应”远超孙永红们的想象——许多居民被吸引前来,路过的行人也纷纷过来弹奏。

人与钢琴的融合,才让钢琴本身的实用性被发挥出来——它们不再是一件静止的艺术品,而拥有了生动的灵魂。

于是,更好的钢琴继续被投放进来。孙永红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钢琴的美观兼实用性。由于长期放置在户外,要经历风吹日晒雨打,在钢琴的改造方面,孙永红费尽心思。她联系艺术家进行工艺提升,从涂料的选材要防水防磨,到想出烤漆、镀膜等种种办法,为了让琴身上的涂鸦更持久。在大部分的钢琴身上,都写着这么一句话,“Play Me, I'm Yours. I love Huaqiangbei.”这也成为了华强北钢琴的标志。

“Play Me, I'm Yours.”(弹奏我吧,我属于你),这个创意来源于英国装置艺术家卢克·杰拉姆(Luke Jerram),他曾先后在全球50多个国家组织街头钢琴快闪活动。卢克的想法是,城市中有许多看不见的群体在无声地交流,而放置一架钢琴在一个公共空间里是一个催化剂,让沟通的声音放大,被人们听见。

“来华强北弹琴的人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居多,他们没有机会、无条件,于是这里可以让他们尽情发挥,弹得不好无人嘲笑,弹得好时则会引来阵阵喝彩,还有不少人会随着曲子唱和,便成为新朋友,这就是深圳独有的包容和兼容。”孙永红说。

在中国的不少城市,比如上海、成都、宁波,也都有街头钢琴的创举。而深圳的街头钢琴,为何出现在华强北?

从机器轰鸣的厂房到通往全球的大卖场,在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里,华强北诞生了太多传奇和财富神话,这里流传着“一米柜台”的吸金故事,孕育了腾讯、神舟电脑、洪恩软件等一批知名企业,这里也经历过“关停并转”的退潮期,冷眼看过了无数草根创业的浮浮沉沉。

30多年前,学会计专业的歌友“烟花三月”毕业分配来到了华强北,工作于此,居住于此,见证了华强北的变化。在他看来,钢琴的出现,让这里的夜晚从此有了灵魂。“最早的时候这里都是工厂,晚上到处是拎着饭盆走来走去的厂弟厂妹;后来电子市场兴起,出没的大多数是周围的小商户;而随着商业没落,这里多的是闲来无事纳凉的人,大家也没什么主题。自从钢琴出现,它把一部分喜欢唱歌的、喜欢弹琴的人聚集起来了,不喜欢唱歌的,也可以在旁边听一听。”

物质的外衣坚如铠甲,人们依然需要心灵的滋养与慰藉。可能华强北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几架钢琴能迅速在这里扎根、发芽,与往来电动车的喇叭声、货物拖车尖锐的拖曳声、商铺里的广告声、疫情防控的播报声共生共存。

▲“钢琴爷爷”陈云昌带着他的手写琴谱在华强北步行街弹琴。

夜空中最亮的星

让华强北钢琴声传播出去的,离不开陈云昌的一份“功劳”。

在熟悉的乐友口中,他是为大家公益演出的陈老师;在网友眼里,他是传播正能量的网红“钢琴爷爷”。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正是陈云昌的到来,华强北才开始有了以钢琴为伴奏的欢乐大合唱。

陈云昌家住南山,距离华强北有长达20公里的路程。2019年1月,他偶然发现华强北地铁口摆放了几架供人免费弹奏的街头钢琴,从此便开启了风雨无阻的公益演出路。

每天晚上8时许,陈云昌就会背上两个已经洗得泛白的布袋,里面装着他自上世纪80年代留下来的“宝贝”——重达10斤的几大件手写琴谱。因为家里附近没有地铁口,他需要骑一段自行车,或者坐3站公交车,再坐一个小时的地铁辗转到华强北地铁站。

一场“演出”下来,陈云昌可以连弹几小时不休息,常常是弹到对面的华强北电子市场灯光熄灭、一旁的核酸检测点收工,他才在歌友的催促中,慌忙地收拾好东西赶上最后一趟地铁。

1956年,6岁的陈云昌第一次接触到钢琴,此后便一生追随钢琴。13岁时,他的琴艺已经达到现在10级的水准。上个世纪70年代,下乡期间他又自学二胡、笛子等多种乐器,“没有条件,我就自己创造条件,左手在右手上弹,在床板上弹。”

1984年,陈云昌从广州调到深圳工作,成为深圳青少年活动中心的钢琴老师。为了补贴家用,他还在多家歌舞厅兼职伴奏。陈云昌回忆,最辉煌的时候,歌舞厅参照的是当时港台流行乐队的排场。“四大件是标配(电贝司、电吉他、双排键电子琴和架子鼓),还有小号、萨克斯、小提琴。后来生意不行了,养不起那么多人,就削减成‘四大件’。到后来,‘四大件’也养不起了,只剩下鼓和琴。”随着一次次的“裁员”,弹琴的陈云昌成了最后的“光杆司令”。

“当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100多块,而一首伴奏曲目需要花费1000块。”为了省钱,陈云昌只好自行钻研,从几十页的乐队总谱中摘选出不同乐器需要重点弹奏的部分,转化成钢琴的表达方式,比如小提琴的长音则换用钢琴的轮指手法。那几本厚厚的手写琴谱,就是自那时陆续改编存留下来的。

“人的可塑性是很强的。”陈云昌回忆那时的演出,为了用一部电子琴模拟一个乐队的效果,他常常手脚嘴并用,“自动节奏开起来,加上手鼓、脚鼓,低音变声部分用脚踩,控制强弱、节奏与延长音的开关,这样还不够,左边加一个合成器,右边加一个电钢琴,最后我还要伴唱二声部。”

这段经历,塑造了陈云昌“一台琴酷似一个乐队”丰富的表现能力。歌友“烟花三月”就曾感叹,“陈老师的《黄河协奏曲》,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钢琴曲。”

“弹钢琴不应该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美的艺术。”在陈云昌看来,弹钢琴不是“打电话”,不光要弹正确,还要弹出感情,引起共鸣才行。他将弹钢琴比作“做菜”,需要加入各种调料,同时掌握好指尖的分寸,做出来的菜味道才好吃。

在学琴这条路上,陈云昌自言走了太多弯路,他将自己60余年的学琴经验,总结成自己独有的一套教学方法。随着年纪渐长,弹琴的快乐已经无法满足陈云昌了。每当有人聊起他的钢琴教学方法,陈云昌总是眼前一亮。他多了一个念想,希望能找到一位继承他衣钵的传承人,继承和传播他对于钢琴这份独特的见解和教学方法。“很多人都以为我老了,开心就好了。开心有什么用啊,我一走,那不就是昙花一现。我希望更多的年轻人都能坐上我这个位置,小朋友都超过我,这个社会才能前进,国家才有创新……”

▲来往的路人,也会在华强北驻足弹上一曲。

浪漫守护者

当然,华强北钢琴吸引的,还有绝大部分没有接触过钢琴、没有乐器基础的路人。但音乐就是如此让人着迷,它像一根火柴,即使是一瞬的火花,也擦亮了不少过路人的世界,甚至熊熊燃烧起来,成为他们世界里的火炬。

装修师傅王齐和便是其中一位。

2018年11月18日,王齐和清晰记得,那是他第一次与钢琴相遇的日子。那天,他刚在华强北地铁口旁边的现代之窗大厦做完工出来,一眼就望见了正前方的钢琴。钢琴周边没有人,他跑过去试了试,弹的什么音他也不知道,这却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自此以后,王齐和放弃了和工友打麻将的业余爱好,一心扑在钢琴上。只要有时间,他就跑到华强北,一练好几个小时。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凭着小学仅有的乐理知识自学起来,从找到七音符的对应琴键,到能完整地弹奏一首曲子。为了提升水平,他还专门买了一套钢琴教材,把自己喜欢的歌曲用简谱抄在纸上,放在每天携带的工作包里,抽空就背谱子。这双常年劳作的手,黝黑、粗糙、爬满茧子,但触到钢琴键的时候,却可以轻快地跳跃起来。

因为来得实在频繁,王齐和成了华强北最勤快的“学生”之一。一来二去,也和孙永红熟络了起来。于是,孙永红把“守护”钢琴的任务嘱托给他——每周过来清洁一下琴键,再定时检查一下钢琴的好坏。

近来一周,王齐和因为岗厦北的装修项目忙得抽不开身。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日,他便早早来到华强北,沿着钢琴分布的线路,挨个检查几日未见的钢琴们。

果不其然,又有钢琴“受伤”了。

“这些人太坏了。”王齐和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拾起被人拔出来扔弃在旁的琴键,再小心地安装回去,“这个应该还可以修”。因为琴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偷走了,他就站着试音。发现有一个白键弹不出声响,他就翻开琴箱查看,才发现是琴弦被人拔断了。他拿起手机,给这架已经满身伤痕的钢琴拍了张照,传给了孙永红。“请孙总找人来修,看看还有没有救吧。”

▲华强北步行街上,几架“受伤”的钢琴。

不和谐的声音也会发生,琴键被拔、琴凳被偷,是常有的事,就连琴板盖也会不翼而飞。后来装了监控,情况稍微好点。正如孙永红所说,“做一件好事容易,要坚持做下去太不容易了。”

下午五六点的夕阳余辉照进地铁天台,给躬身为钢琴“诊断”的王齐和打上了一层柔软的滤镜。

看到王齐和对这些钢琴倾注了那么多的心思,两年前,孙永红也把一架淘汰的钢琴申请下来送给了他。回到出租房,王齐和也可以和老伴、工友分享自己的曲子。

在华强北弹琴,王齐和就佩服两个人。一位是“钢琴爷爷”陈云昌,另一位是盲人钢琴师张旦旦。对陈云昌的佩服,是技艺上的。但对张旦旦,王齐和是敬重加感恩。

“张旦旦对我有恩。”“他是个奇才。”王齐和总是这么介绍张旦旦。他的手机里,还珍藏着与张旦旦在华强北相识第一天的视频。他对这些“第一次”,总是很珍视。那时,王齐和54岁,张旦旦才18岁。

那是2020年的一天,王齐和正在入迷地弹着琴,张旦旦在旁静静地听了许久,突然走上前来:“你弹得不对。”注意到张旦旦的眼睛,王齐和很惊讶。令他更惊奇的是,张旦旦一连把他刚刚弹过的几首曲子都弹了出来,并指出他哪里弹得不对。

在华强北练了这么久的琴,王齐和都是自学。张旦旦是第一个主动走进他的世界,并愿意倾囊相授的人。这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伙,不远万里到深圳来圆自己的钢琴梦。每每弹到动情处,总是仰起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张旦旦找到了一份在南山弹钢琴的工作。半年前,张旦旦突然就失联了,王齐和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他只得时时点开视频,一遍遍重温这位“忘年交”弹琴的视频,并喃喃道,“弹得真好啊。”

▲装修师傅王齐和。

爱乐之城

散落在华强北的琴声,就像一条链子,将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爱乐人串连在一起,写就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而“华强北浪漫钢琴夜”这个微信群,便成了他们交流音乐、分享快乐的小基地。这个群由最初的20多人,高峰时期发展到400多人,由于疫情等因素许多人离去,目前仍有350人的规模。

由钢琴为引子,也催生了华强北大大小小的公益音乐会和歌唱比赛。

已故公益达人卢雪峰,就是第一届乐起华强北K歌大赛的策划和组织者。在华强北弹琴的时候,卢雪峰总是会穿着那条花布裙子,挂着亮眼的大耳环,而她的身边,也总有一批拥趸。

2022年1月27日,收到卢雪峰猝然离世的消息,群里炸开了锅。就在离开一个月前,她还在马不停蹄地为琴友组织K歌大赛,帮忙搭建舞台,邀请嘉宾,而在去世4天前,她还神采奕奕地和团队里的易洪锋商量在2022年筹办大型音乐会。大家都说,她是操办活动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

被卢雪峰公益钢琴的精神所感动,今年6月,易洪锋正式接过她的“接力棒”,与钢琴老师、男高音歌唱家马榕一起,成为华强北公益音乐会及歌唱大赛新的策划和组织者。他们策划的第一场活动,正好遇上卢雪峰的生日,几位熟悉的乐友便以歌唱的形式,纪念起这位曾经默默奉献的公益达人。

本职是一名营养师的易洪锋,现在90%的精力都扑在了公益活动上,“朋友都笑我,工作不要啦。”在他的畅想中,未来这些公益音乐会主要有三大主题,“音乐”“健康”与“教育”。他还请来了钢琴伴奏师韩国华、女高音歌唱家周慧、男高音歌唱家张华梁、“钢琴小王子”兼意大利歌曲歌手张曦等坐镇,增添一抹亮色……他们计划在九月,还要再设计一场以“中秋佳节”为主题的音乐会。

正如短暂失联的张旦旦、逝世的卢雪峰,华强北的爱乐人来来去去,这里的故事仍在上演——

又到了每年换钢琴的节点了,孙永红计划着,这一次可能要减少钢琴投放的数量,从8台改为4台。

王齐和继续一遍一遍练着他心爱的曲子,他畅想着,退休后回到湖北仙桃老家,在家乡的阳光下弹钢琴。尽管儿子还没结婚,但他已经计划让自己的孙辈也学习钢琴,“虽然他也不一定听我的嘞。”

而“钢琴爷爷”陈云昌,仍在朦胧月色中,继续寻觅着他的传承人……

摄影/罗婉

(原标题《元故事069期 │ 华强北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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