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地下深圳
晶报 记者 王子键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2-07-21 11:37

对数百万深圳人而言,维生素D的摄入,以后会是个问题。

这可不是无端妄语。虽说深圳从不缺烈日,给予了防晒产业充分的发展空间,但眼下越来越多的人,习惯过上了“没日没夜”的生活——从上下班通勤,到吃饭逛街,抬头看不见天,又何来日夜?

所有的发展,都要以空间为代价。从深圳高空俯瞰,超过150米高度的建筑,就有293座。然而随着城市发展,建筑高度越发受到成本、航空线路、安全和土地资源紧缺等因素的影响。

从粗犷型到精细化开发,再到大面积兴建“地下城”,人类对地下空间的开掘进程,延绵了数千年。如果一切顺利,到2025年,深圳将有645公里的城市轨道交通线路,多达700个地铁站,以及数不胜数的停车场、商场、地下步行街区……

所有已建成的、规划兴建的地下空间,如能以轨道交通为骨架,以大型地下空间为基点,有机相连,向下辐射,一座名为“地下深圳”的城市,不正像《流浪地球》里的地下城吗?到那时,诸如台风这种小小的因素,也阻止不了深圳人的“卷”了。

地下深圳:“看不见的城市”

在看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第二部分时,“看不见的城市”这个概念,深深地吸引着我。

在网络、图书馆文献搜索一通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宣布,深圳并没有像巴黎一样,拥有一份名为《地下世界百科全书》的神奇地图,至少没有对外公开过。

多年未踏足深圳图书馆的我,特地坐地铁到达福田站,然后再试着从这里走到目的地。无他,只是想试试福田区地底的通达性。遗憾的是,偌大的站内,最靠近图书馆的站口尚未开启,看了眼站内示意图,我在27号口的尽头找到了光亮。

此行前来,是为了查询仅有一本专攻深圳地下空间的著作——深圳大学谢和平院士等著的《深圳地下空间开发利用战略构想》。经过半小时等待,我终于在六楼文献区看到这本不外借的文献。似乎借着打开它,就能打开了解深圳地下空间的大门。

这座在你我之中却又看不清全貌的地下城市,一直在自发生长。

从1979年盛夏开始,深圳就以“蛇口炸山”的方式预示着,平整土地供应不足的问题总有一天会显现。在这片以低山、丘陵、滨海为主的土地上,急速扩张的经济规模与有限的产业空间,是长久博弈。

一张网络上流传的1973年至今的深圳卫星对比图,可以让人有更为直观的认识——你我熟知的众多地标建筑,像欢乐海岸、海上世界,都是建立在原来的海面上。

为了可持续发展,填海,并不是深圳尝试获得空间的唯一途径。

1863年英国伦敦建成世界上第一条地铁,拉开了现代城市地下空间利用的序幕。160年来,已形成地下交通、城市管网、地下能源、水源储备和地下商业综合开发等一系列综合开发模式。地下空间利用,已成为大型城市发展趋势,发展成一门学科,甚至成为衡量城市现代化的重要标志。

“21世纪是人类开发利用地下空间的世纪。”1991年,当摩天大厦的高度还在不断刷新城市天际线时,《东京宣言》的发布,对城市现代化建设将充分向地下发展延伸作出了未来畅想,预测未来有1/3的人会在地下空间开发利用居住。

2019年10月“世界城市日”,国际地下空间联合研究中心(ACUUS)、联合国人居署、深圳大学等共同主办的“全球城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峰会”发布了《上海宣言》,明确了人类未来将如何开发利用地下空间。

深圳,往下,这座看不见的城市,遵循着与地上城市完全不同的规划原则。

贪吃蛇式的街道,往往曲折而纠结,一些地道外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空间,它们形状并不规则,同时又连接着另外几十个小小空间。

地下空间开发利用的直接成本约为地面建设的2~3倍,只有当城市经济、空间密度、地价等达到一定水平,并且获得节地与节能、景观与环保等正面效益的综合平衡,才有总体的经济可行性。2019年,深圳就以超5200万平方米的地下空间,跃居全国地下空间开发的前列城市之一。这个数字在3年后有了新的飞跃,而且还在持续增加中。

▲土地集约利用、优化环境、节能减排,这3个原因是陈湘生院士认为目前地下空间能解决的三大痛点。

从地铁开始:构建地下城骨架

实际上,深圳至少有两所高校:深圳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专注于地下空间方面的研究。不赶巧,港中深的何继善院士出差未归,经过联系,深圳大学的陈湘生院士,答应接受我的采访。

打开门,助理把我引进了他的办公室。先是问我喝什么茶,然后很自然地坐到了我跟前,陈湘生确实有种见过大世面的从容,和搞技术的朴素。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他的履历无需赘述,2018年正式加盟深大,即任土木与交通工程学院院长,此前也多次接受过媒体采访。

地铁被喻为现代化城市交通的脉搏。中国内地第一条地铁,1969年10月1日在北京建成通车,从此正式拉响了城市地下空间开发的号角。截至2021年底,国内50座城市开通运营了城市轨道交通,其中地铁占比78.9%。

1989年,彼时发展了十年的深圳,提出建造地铁的动议,并构建了一个在当时不被看好的“地铁梦”;1998年5月,借香港回归祖国的契机,国家计委批准深圳地铁工程立项,命名为“深圳地铁一期工程”;2004年12月28日,深圳地铁 1 号线正式开通,深圳进入“地铁时代”。后来,“深圳地铁版图一变再变,一扩再扩”,总里程很快超过了河对岸的香港,预计2022年底就要突破500公里,将成为国内“地铁最便捷城市”。

但这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01年年初,参与上海地铁建设多年,转战深圳地铁有限公司的陈湘生,见证了深圳地铁的从无到有。在复杂的地层结构中,既要建设地铁,又要保障上方建筑物的安全,历任深圳地铁总工程师,他与地铁团队同事们,攻克了一系列难题:地铁一期工程,采用浅埋暗挖法重叠隧道方案,使隧道线路从4座建筑物下安然穿过,奠定了我国地铁建设史上桩基托换技术的基础,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在前海,通过六七年时间试验摸索创立的跨地铁运营隧道地下空间综合施工技术,突破国际禁区,成功解决了地铁安全保护区土地地下空间资源利用重大技术难题,为前海释放了直接土地面积近24万平方米。

“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规律,向地下走,地下再不行了,肯定向外太空走了。”陈湘生的语气中透着坚定。

办公室外,时值盛夏,空气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车门滚烫,让人不敢触摸。空旷的校园内显得很安静,土木与交通工程学院异性结构的楼层内,连走路都听得到回音。“我们总有第六感。在一个拥堵的环境,你的感知会发生变化,生活品质在下降,对人,对思维思考,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等等,都会带来影响。”

或许传统的“风水”二字,蕴含的更多意义是心理学上的。

“人越来越多了,环境越来越恶化了,所以必须要拓展空间。如果人类不要过度地膨胀欲望,地球就比较太平,但人的欲望,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对于城市的地下结构,陈湘生的认识和洞察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要深刻。

在他看来,天上空间的综合开发,至少应该还有50年到100年。“相较而言,地下空间是触手可及的”,工程技术上的突破,使得大面积地下空间的开发成为可能。土地集约利用、优化环境、节能减排,这3个原因,是他认为目前地下空间能解决的三大痛点。

“地下空间的开发,既是需求引导,也是生存必须。深圳这些年的环境为什么好了?一方面是植被增加,形成碳汇,另一方面是减少了污染,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地下空间的快速利用,缓解了深圳土地不足的问题。”在他看来,地下空间开发利用可以与交通碳减排、人工碳汇、建筑碳减排、能源的绿色转型“组团”,为实现双碳目标提供解决方案。

从TOD到HOD

听到这里,打造“地下深圳”这事,越来越靠谱了。但怎么开发是个问题。

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就会想什么层面的问题。开发商在建设之初,都会进行规划,但单打独斗的规划,最终很有可能产生互不相连的独立地下空间。而且没有经过良好统筹规划,还会造成资源浪费。毕竟,地下空间一旦开发,并不像地面建筑一样可以推倒重来。

早年,国贸大厦和金光华广场,就面临着连通地铁与否的选择。这个选择,直接影响了它们各自后来几十年的发展。“你看现在金光华还是很繁华,相对来说,没有直接连接地铁的国贸就没落了,没有人流。”陈湘生说。

“空间连起来了,但是有产权的问题,有收益的问题,那好办,就像咱们高速公路一样,过去扫一下。”地铁发展,孤立的地下空间形成片,极大地提高了利用效率,同时带来无数向地下空间发展投资的效益。“所以当年我们求人家接通,现在反过来了。”

从早年地铁“求”商业体连接,到后来商业体争着连地铁,这个转变,在深圳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同样,借着地铁工程,城市可以将以往的“开肠破肚”地下管网进行有效梳理,减少“拉链条”。也算是实践了一把“全域多规合一”新型规划模式。

开发城市地下空间,要统筹协调好地下空间跨城市功能体系和传统空间体系范畴的物质形态关系,以及部门、行业、投资者、使用者等在权属、责任、义务方面的关系。事实上,早在2008年,深圳就已经颁布了全国第一个地下空间利用规章——《深圳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暂行办法》,构建了城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管理的基本框架和制度体系。

未来,很多城市将有两张地图,一张描绘地上空间,一张描述地下空间。虽然还没有这样的地图,但不代表深圳不准备做一张。

“深圳是全国最早开展城市地下空间规划编制工作的城市。”深圳市规划国土发展研究中心规划设计所所长顾新此前向媒体介绍,深圳分别于2000年、2006年开展了全市层面的地下空间规划。目前,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正在推进新一轮地下空间专项规划,推进地下空间规划利用的节约集约发展。

“概念上我们也在转变。”陈湘生介绍,早年对于地下空间的规划设计都遵循“公交导向型开发”(Transit-Oriented Development,简称TOD,一切以交通先行。

TOD概念最早由美国建筑设计师于上世纪90年代初提出,是为了解决二战后美国城市的无限制蔓延而采取的一种以公共交通为中枢、综合发展的步行化城区。

但随着开发多元化,越来越多的人并不以交通运输为主导使用地下空间,“现在是HOD,Human-Oriented Development(编者注:人本导向型开发),以人为本。”通过HOD,规划基于车站或枢纽建设城市综合体、在地铁域开发和高效利用地下空间,实现社会的可持续性、城市环境的可持续性,以及运营安全和经济效益的可持续性。

建好了地下空间,在上面加盖混凝土板,相当于再造了一块土地,称之为上盖物业,这一招,是向香港取经的妙招。“深圳今后大概有20多个车辆段基本上都加了上盖。”前海枢纽城市综合体,依靠这一招,把地下空间做到极致,又把地上空间做到极致,据他估算,获得的收益回报,基本上就可以把未来的地铁建设成本全覆盖了。

前海合作区位于深圳城市“双中心”之一的“前海中心”核心区域,区域定位为未来整个珠三角的“曼哈顿”。建设中的前海地铁枢纽预计有至少5条轨道汇聚,将来还有130万平方米的商业和文化娱乐设施。

地铁将庞大的人流先引入地下,改变了传统的地面消费模式。人们逛街不再担心天气影响与交通不畅,地铁通道就能满足各种人群的需求。地铁通道内的商业模式也为深圳编织了一张消费大网。除了前海,包括西丽、黄木岗、清水河等枢纽综合体,都属于新型地下空间4.0的代表作,此外,还有公明、岗厦北等4.0升级版。

“正在施工的岗厦北枢纽,我建议你去看看,那里有全球最大的地下大跨,48米乘56米无柱空间,上面是玻璃,可以看到天那种,非常漂亮。今后肯定成为一个打卡点。”说到这儿,陈湘生兴奋的神态令人印象深刻,也让我忍不住举起了相机。

天高地厚,地壳的平均厚度可达33公里。尽管现在绝大部分深圳地下空间,都只是在地面以下50米以内,被称为浅层开发,但深达70米的深隧项目已经在深圳建设中,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前海深隧工程,该项目是国内第一条集旱季污水收集、雨季污染控制、防洪排涝三重功能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排水深层隧道;建成后将把前海防潮标准提至200年一遇,防洪标准提至100年一遇,城市内涝防治标准提至50年一遇。而深圳目前最深地下空间利用,应该是此前媒体报道过,位于大鹏排牙山地下350米处的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室。

2018年初,在深圳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深圳大学成立了未来地下城市研究院。作为创院院长,他带领团队开展了城市地下空间大规模综合利用中的规划、设计、施工和运维等系统性研究的筹划。

“未来地下空间的构想会更多,交通枢纽、智慧型的立体地下车库、地下商业街、地下综合体、地下物流、综合管廊、图书馆、信息中心、休闲和娱乐场所、解决城市内涝难题的深隧、地下仓储空间、人防空间及军事设施、公共空间、步行街等,结合灾害预控等智能系统,建立地下空间安全和便捷的智能管理体系等。希望在深圳建成世界最好的地下空间,创造更优美的地面环境,成为一个更加安全、绿色、智能、温馨的韧性城市。”陈湘生说。

地平线下,这座向下生长的城市,正在以前无古人的方式,打造着独一无二的地下城。根据深圳轨道交通的远期规划,到2035年,也就是13年后,地铁运营里程还将翻一倍,超过1000公里。当“地下深圳”越来越大,地上靠导航,那地下靠什么呢?谁来描绘这张地图?

操心到这里,感觉《流浪地球》里的地下城市,此刻也似乎没那么科幻了。

编辑 刘珂

(作者:记者 王子键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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