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13集)
这妆楼虽不轩敞,却也颇为清雅。花樽香几,镜台熏笼,无不摆设有序;彩屏画轴,绣帐藤床,也都透着一派情趣。
实如那鹦鹉所言,室内确无婢女。这女子高擎翠袖为我点茶,又剔了那髹几上的烛火,又搬过一个藤杌,就在我对面侧身而坐。
香气怡人,烛光仍是幽暗,这幽暗也掩去我几分局促。这丽人欹鬟堕髻,螓首翠黛,此刻她颦眉绞袖,似有弱不禁风之状。我却立时便有些忐忑。这女子虽是媚眼含羞,却又是这般粉面靓妆,我识得这是一种愁眉妆。那衣领也是边绣低开,虽有胸衫紧束,那双乳依然丰隆突起。
杏脸桃腮,手若柔荑,但却并非豆蔻初绽的少女。我认出她是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子,她本人也是教坊弦部的部头,她也曾是韩熙载的宠姬。她正是画卷中的那位琵琶女。在那《夜宴图》的首段画面中,她的弹奏吸引了所有在场者。
风吹烛摇,她起身关了纱窗,又静静地坐回那藤杌。她的身后有一株合欢花。
她面带愁思,幽幽轻叹一声。我顿觉自己有些唐突,不知如何开口。我望着壁上那轴《美人春睡图》,那画上的美人斜倚绣榻,樱口微绽,尖翘的小指轻触唇角,那姿容妖娆可人,亦与眼前这女子相仿佛。那题诗缩在画面的一角,似是国主的墨迹——
乍可相逢在别筵,
玉梳坠落芭蕉前。
绣阁似有销魂语,
不敢逡巡鹦鹉边。
这未必是国主的诗句,这题诗并无落款。这也未必是国主的墨迹。国主的行书如寒松霜竹,常作颤笔摎曲之状,虽非大家手笔,毕竟也是自成一格,闲人也就模仿不得。我能辨出这书迹是仿作。
鹦鹉……
我遽然感觉这诗句来得好蹊跷。鹦鹉、绣阁、芭蕉、玉梳……
这分明就是我方才的来路……
“若说小官人不是林公子,怕就是我看错人了。”
“你我素未谋面,怎的就知我姓氏?”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若说素未谋面,林公子怕是健忘了。三年前那夜宴你不也在场么?”
那时我只是一个无心的看客。我虽对那暗中的事情惘然无察,却也注意到那个弹奏琵琶的女子。那时她正在弹奏白香山的《琵琶行》。那时有那么多人围绕着她,她的兄长李家明就坐在她身边,而坐在围榻上的新科状元郎粲早已是按捺不住,一双色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蓦然想到那时在场的另一人。
“我也只是瞎逛一番,难为你竟也记得。其实你更该记着那些显贵人。”
“显贵人我自然也记得,公子我却是用心记了。乍可相逢在别筵……”
粉面泛红,星目微挑,她正羞怯地望着我,那羞怯中又带几分娇媚。她右手支颐,又轻轻啮咬着那小指的指尖。我立时惶惑地垂了头。
虽是年已及冠,我却未曾经历过这般惶惑。然这只是片刻的惶惑,美色当前,我却不为心动。情势紧迫,我的内心只有一种哀恸。家父蒙难,我无由他想。
“承谢小娘费心……”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曾是韩公的侍姬,或许我该尊她为师母。我不想为此而费神。
“那么……你也记得那长几边对坐的二位么?韩公和郎粲坐在围榻上,榻前有一长几,我记得一位是太常博士陈致雍,另一位是……”
“紫微郎朱铣。”
“果真是!听说朱紫薇是韩公的门生,后来却有些疏远了……”
“哦耶,你是说他忘恩负义么?那不过是些市井闲话!实在说,韩老爷既是放荡自任,人就只好敬而远之。就说那朱紫薇,他要清俭自保,况且还有大前程。身在官场,有时就不能不绝情。”
“绝情?”
“这还不晓么?来年你不也要赴考么?怪道是,你也学着这般绝情了。”
伶牙俐齿,娇啼婉转,她又嗔怪地冲我努起那艳唇。
“我……我胸无点墨,岂敢效仿朱紫薇!”
“朱紫薇也并非真绝情,真绝情就不会有那心上人。”
我惊愕地望着她,因我听说朱紫薇孤身在京师为官,家眷仍在原籍,这也是朝臣中的一个特例。我忽然有所期待,而她并不直说。
“女比男大,却也能笼住,想必那功夫也甚是了得……女炼师嘛……”
她掩口一笑,便两颊生红,俯首绞着手指,似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耿炼师?……耿先生?”
李家妹媚眼斜睨,我的身上却冷汗直冒。我的神思早已飞到了别处。这迷局中只有两个疑点,它们是两个人。一个是被称作朱紫薇的男子,一个是被称作耿先生的女流,而这一对男女居然有私情!那朱紫薇自是气概轩昂,那耿先生其实也极有姿首,而她早已识破我的行藏。
“如今可是好,寻常百姓堂前燕,飞入王谢大宅门。”
“这又如何说……你是说……是谁飞入那乌衣巷?”
“不是正说那朱紫薇么?圣上赐第,谁有这般恩宠!”
我如遭重击,头脑立时一阵木然。我想到那些追杀我的乌衣人,想到乌衣巷口的那些乌衣人,而朱紫薇的赐第就在那乌衣巷!高门结皇亲,那乌衣巷出产过多少宰相和皇后!
“呀!林公子咋成了木头人?绝情未必真丈夫,有劳小妹歌一曲罢。人家专为檀郎一人,是必得仔细听着呢,如不见怜,便是不知趣了。”
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那位耿先生貌似隐逸,其实也未必真能脱俗,那身段和碧眼分明也透着一种妖艳。
那眼神中也有隐约闪现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