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12集)

编辑 滕琪
2016-05-06 18:31
摘要

 

无尽藏(第12集)


透过暮色中的雾霾和树丛,韩府的高墙隐约可见了,那高墙的轮廓暗沉而孤寂。  

那是一道傍山而建的高墙。乱石垒筑的高墙。墙随山走,嶙峋崭绝,宛若一道悬崖之上的峭壁。

通向韩府的是一条泥泞路,这路面上只有两道细细的车辙,泥泞中却微露着大大小小的雨花石。这些晶亮的石子点缀着路面,路面的积水映照着天光,也映照着冰裂般的云影,这泥路便显得很有些光怪陆离。我朝梅岭冈方向望一眼,但却望不见韩熙载的墓地。

未有墓志铭,先有行止状。韩府渐近,我的耳畔蓦然回响起那辞章,仿佛是随风飘来的吟诵声,那声音忽而铿锵激昂,傲气十足,忽而抑郁蹇滞,似是喃喃低语。那是韩熙载当年避乱南投时呈献的《行止状》。仿佛是时光的脚步在徘徊,那脚步落在一片巨大的宣纸上,那些脚印就是泥泞中的文字。光怪陆离的文字。

“居田里中而妄意天下者,士之志也。熙载本贯齐州,隐居嵩岳。虽叨科第,且晦姓名。今则慕义来朝,假身为价。既及疆境,合贡行藏集。闻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杀鸡之刀。是故有经邦治乱之才,可以践股肱辅弼之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

我恍若在这泥泞中看见那些文字,这些文字闪烁着晶亮的幽光。我恍若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融进那随风飘来的吟诵。我曾无数次诵读过这文采斐然的章句,父亲甚至将其列为我习文练字的范本。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前,我向韩公请教书法,而我携带的习作便是临摹此文的字帖。我犹记得韩公那无奈的苦笑,那苦笑中也带有几分自嘲:“君子尚能容小人,小人断不能容君子。书生意气,终为小人所嫉恨!”

阴雨初霁,乌云后透出一轮朦胧圆月。那门楼依然是碧瓦广檐,高甍凌虚,而今却是朱门紧闭,石狮倦眠,不再有红灯高悬,不再有冠盖云集的热闹。

门楼后的班房不再有护院值守,我曾听说韩熙载临终前将宅院分赠与他那些宠姬门生,乐伎李家妹,舞伎王屋山,管家秦蒻兰,以及那位进士被黜的舒雅,他们都在这座大庄园分居别处,各自过活。  

穿过门楼,迎面是一尊高大的湖石,那湖石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晚风在石壁间盘旋,那些石眼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湖石后是一楹空闲堂屋,堂屋的门窗已有些残破。穿过仪门,便有潮湿清冽的雾气袭来,那仪门的楹联也残缺了文字。

韩府的中心是一片阔大的湖面,烟波迷蒙,白鹭低徊,无数个院落隐没在山丘湖水间,它们自成一格,却都有或高或低的围墙。三年前我造访韩府时,这些院落并无围墙,那时屋宇间都是以石径曲桥相接,间或也互为映衬,构成一些特别的景致。这些楼阁散布在山水间,山水间有奇葩异卉为点缀,又有雾气氤氲,徜徉其间,虽有移步换景之妙趣,却也难免使人迷失来路或去向。重楼复阁,断桥曲涧,回径斜廊,假山环洞,这园林仿佛就是一座迷宫,惟有那片湖水,才算是最旷阔的景色。那片湖水是韩府的主体,湖水之外便是高低起伏的山丘,这便难有空地辟建一个马球场,便有人说这是韩府美中不足之处。而今马球只是武将们的喜好了,文臣们爱的是风雅,而国主自是独领风骚的文坛领袖。

物是人非,时移情逝,而今只剩下这冠绝豪门的湖山胜景。曲桥花砌仍在,琴亭歌台仍在,此时却惟有这荒芜和颓败,惟有这阒然无人的幽寂。湖水波荡,冷月无声。我虽非多愁善感之人,却也不由生出那黍离之哀。   

我无从打探秦蒻兰的住处。

沿湖的楼阁灯火迷离,湖心的小岛却是一片黝黑。那岛上有一座峭拔的小山峦,那山峰是这座园林的最高处。那湖山名曰“琅琊台”。韩熙载本是齐州北海人,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曾数度东巡,也曾登临齐地琅琊台大乐三月,且命丞相李斯刻石颂德,据说那石碑至今犹在。韩熙载晚年置地筑园,凿山浚湖,他特意将这湖山命名为“琅琊台”,且仿李斯小篆刻石立碑,那碑文却是他当年奉使中原时所题诗句,那是他写在驿馆诗壁上的《感怀诗》:我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我望着湖山上那些苍松古柏,那林木深处有一座“四时轩”。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那正是三年前那场夜宴的所在。那座华轩中敞虚堂,四面皆窗。四时风光,各收一境;春夏秋冬,皆有奇景。那时的四时轩碧鲜丛绕,灯烛辉煌,管弦响彻夜幕,人影杂沓如戏台。那些清歌艳舞如今只留在一卷图画中,这画卷就在我身上。

秦蒻兰或许并不住在那湖心岛,这湖边也并无摆渡的小舟,那座四时轩或许早已被废弃。欢场成荒丘,人去鬼自至。我茫然地望着湖面上的水鸭,望着倒映在水中的迷离灯光。

他们该是散居在那些沿湖的楼阁里,那些楼阁中有灯火隐显。花香袭人,这是随风而来的茉莉花香。我无心在这迷宫般的园林中游赏,我要叩开最近一处的院门。

风摇芦苇,周遭是一片低语似的沙沙声,水草中也有蛐蛐在鸣唱。沙鸥掠过苇丛,就见灯光隐约中有一栋楼屋,那是离我最近的一处楼屋。那楼屋青瓦粉壁,形如一座精巧玲珑的画舫。这时节的芦苇不再是青绿亮泽,那些絮穗已有枯黄的衰气。芦苇摇曳起伏,那画舫似在水中波荡。那画舫的楼上有一萤灯光。

芦苇丛中有一条碎石小径,小径的尽头该是那画舫。我疾步走过这石径,不料这石径为一道水渠所截断。那画舫已是近在眼前,却因这一水阻隔,使我无法直入。

有琵琶声隐约传来,那二楼的竹帘后隐现出一女子的身影。那是一个横抱琵琶的青衣女。那女子左手拢捻,右手撩拨,那琵琶声嘈嘈切切,如疾风骤雨,如冷泉幽咽。

这水渠足有两庹宽,像是这画舫的护围,渠水深幽,我自忖难以跃过。那画舫的院门是另一个朝向,院门前有一架木板桥。

我沿着这水渠绕到板桥,又走过板桥来到院门口。想到那男女之防的礼规,我便犹豫是否该进去探问。

夜色中隔着这样的距离,我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我要找的秦蒻兰。那小院中有棵高大的朴树,那树杈上吊垂着一副秋千索。芦花飘拂,那绳索在夜风中摆荡。

“红树醉秋色,碧溪鸣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那女子在兀自弹唱。那嗓音甜糯娇脆,歌韵清越婉转,嘹亮中却又带几分幽怨。那声音和身形都不似秦蒻兰,秦蒻兰该是更为年长些,眼前这位弹唱者似是一少女。

我转身欲去,那弦音陡然转急,变作一阵噍杀之声。

琵琶声歇,那高处传来槅扇开启的声响。

那女子凭栏凝望,又似有一声轻叹。那露台凸出墙体,望去像是画舫的甲板。那女子在轻轻向我招手。我看不清她的面貌。我虽能断定她不是秦蒻兰,但想或许能在此打探其住处。

画舫的院门半开半掩,鹅卵小径通向底层的木门。院门口亮着朱墨小灯笼,左侧有一道露天楼梯,那螺旋状的楼梯宛转向上,其上端便是顶楼的露台。那楼梯旁有一株梨树、一丛芭蕉,蕉叶的鸾尾拂着露台,一阵凉风幽幽袭过,露台上又飘落几片海棠花瓣。

那女子轻轻向我招手,忽然有一物坠落。女子掩嘴惊叫一声,暗处就有一只鸟也跟着叫一声。女子朝下方的坠物处指一下,似是指给我看。她旋即转身离开那露台,这时我才看见露台一侧的鹦鹉。

我趑趄着走近那黝暗的芭蕉丛,就一眼瞥见那只坠落的水犀梳。那女子望去既非富室名门闺秀,亦非贫家的卖俏女,倒是好似一个寂寥新妇。桃夭少妇,静夜倚阑,那情态却是颇有些风流状。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我遽然想到这诗句,忽又想到那些暗夜出没的木怪花妖,又瞥一眼那吊死鬼般悬荡的秋千索,我的头皮立时便有些发紧。

我捡起芭蕉丛中的水犀梳,这梳子倒是实在的物件。这画舫也是实在的房屋,三年前我也曾经此处走过。如此想来,那女子也该不是什么妖狐。或许她是要我将这梳子送上楼,而我正可趁机探询秦蒻兰的住处。我重任在身,不再有礼防和避嫌的顾忌。

这画舫也悬有一块匾额,这匾额题为“蒹葭舫”。我沿梯道快步走上顶楼的露台。那鹦鹉便歪头冲我嚷:“美无婢,花无叶!美无婢,花无叶!……”

那女子正立在内室的帘帏后。翠袖轻摇,湘裙斜拽,那女子在帘帏后搔首徘徊,她又再度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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