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42集)

2017-07-13 16:32
摘要

父亲本是神武军统军,申屠令坚也曾是神武军都虞候,前方战事吃紧,国主却欲节制武将,先是调林统军兼南都留守出镇洪州,后又委任申屠令坚为吉州刺史。


无尽藏(第42集)

犹如万箭钻心,我强使自己不哭出声来。我垂首无语,泪水模糊了我的眼。当我从家中的复壁惊慌逃离时,母亲也是强忍着泪水。母亲就站在那栀子花树边,她只是缓缓地伸出一只手,那手势像是要拭泪,也像是在向我挥别。(那时我竟未想到是诀别,不然纵使为救父亲而逃亡,我也绝然不会那样匆匆离去。那时的我竟是如此的愚钝!我至死都难以饶恕自己这罪过。)

“我不能放你去送死!”申屠令坚在大口吃肉,转瞬间他就吞下了一只盐水鸭。我抱起酒壶喝一大口烧春,这才感到略有些神智。

在这颠簸疾行的马车上,申屠令坚对我说起这场灾变的原委。给父亲派送毒酒者不是别人,而是大将军皇甫继勋。皇甫继勋与内侍监相串通,他们惟恐夜长梦多,而国主又是优柔无断之人。申屠令坚带人劫狱,岂料还是迟了一刻。

父亲遇害当在二更三更之间。那时刻我走下韩府的柳堤,灯笼的烛火忽然腾起尺余高。那时我恍若看见父亲接过一樽毒酒,又看见他双手摘下头盔,摘下自己的头颅……

烛火为一阵阴风所吹灭。那便是父亲的离魂之征了。

我望着车座上的头盔,这是为我预备的行头。林公子从此已成死人。此刻我身着禁军箭衣。他们再难辨认出我是谁。

那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营救!申屠令坚说起他与耿先生的几番筹划,那些筹划不可谓不缜密,我忽然想到她在山上和酒楼两度现身,她在史虚白墓室再度现身,我曾疑心她的诡秘无踪,而她其实是在为营救父亲而奔走。申屠令坚劫狱失败,他却不知彼时耿先生正在韩府,而待他得知耿先生带我进宫,便先是派人在澄心堂放火策应,尔后又按约接我出逃。

耿先生竟也有如此的失策!她本以为内有宫人为命灯添油,外有申屠令坚带人劫狱,而劫狱者既有申屠令坚原先的部属,亦有她本人结纳的江湖好汉,这番营救应是有绝对的胜算,是以她虽明知那宝匣所在之处,只因劫狱时刻尚早,便仍要给我那番历练。

而我依然疑惑不解,耿先生究竟为何要带我进宫?难道是为让我送死么?

申屠令坚说,凭耿先生的神力,那些禁兵决然不是对手。耿先生带我进宫是为面见国主,即使劫狱有万一的意外,她仍可说动国主手下留人。耿先生自恃与元宗帝有交情,她实指望国主能顾及先皇的情面。

我说最早告发父亲的人是朱铣,申屠令坚便猛一拳砸下:“杀!”

申屠令坚忽然脑袋一沉,立时就有鼾声大作。从吉州到金陵足有两千里,这位北方大汉竟是三天三夜驰至,驿马累倒数匹,终来却是一场徒劳。父亲本是神武军统军,申屠令坚也曾是神武军都虞候,前方战事吃紧,国主却欲节制武将,先是调林统军兼南都留守出镇洪州,后又委任申屠令坚为吉州刺史。父亲遽然接旨回朝,申屠令坚恐有不虞,便晨夕兼驰两千里来救。有这样的生死之交送别,父亲当感欣慰。

天色破晓,栖霞山依稀在望。苍峰翠屏,逶迤连绵,云天相接,景色空濛,望去好似一轴山水。那伞状的山巅雾霭缭缈。那伞峰之下究竟遮蔽着什么?

梅树就在那里。我的命运就在那里。我望见它在雾中的身影,那是显现在晨雾中的虬枝和疏影。这并非梅树的花时,那苍劲的枝干虽有冰姿玉骨,远望却像是一棵枯树。枝柯横逸,风姿夭矫,那风姿中亦有一种清泠。山风袭过,那树影愈显荒寒和孤绝。

似曾相识的景物。我曾见过这株梅树。就在那幅《栖霞无尽图》的立轴中,就在那幅画面的近景,就在那座石塔前。这是我所忽略的画笔,我曾看见过画中的这棵树,但我并未看清这是一棵梅树。

此时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色正是那幅《栖霞无尽图》。梅树,石塔,寺院,山峦,云气,还有那溪水。

栖霞无尽图。这是画轴中的栖霞山,也是我眼前的栖霞山。或许这并非董北苑有意为之,画师只不过是画下他眼见的山水,也画下他心中的山水;或许这只是父亲的选择,他选择了一幅最合适的画留给我暗示;或许这只是我愚蠢的推测,但我确也难有别一种破解。那画题中的“无尽”二字分明也有含义。三百年前的那位比丘尼,她的法号是“无尽藏”,她的禅诗出现在耿道人的诗签上,出现在韩熙载的诗轴上,也出现在父亲留下的诗扇上……

我沿着清澈的溪流走近这风景,三百年前的那位女尼,她在寻春回来时拈花微笑,那时她就站在清澈的溪流边,那溪流会是眼前的这道溪流么?那梅树会是眼前的这株梅树么?

寺院老住持对我说,这是一株晋代的古梅,那位南齐隐士舍宅为寺时,这梅树就已在此地了。老住持说,那位隐士号为“栖霞”,此亦即栖霞寺名的由来。

这确是一株古梅,非有数百年时光,树干便难有这般的苍古。

既是一株古梅,树下就未必有秘藏。韩府那株梅树下也无秘藏,那梅树将我引向近旁的墓丘,我在那墓室里发现了金塔,那秘图就在金塔的地宫里。那座金塔与眼前这座舍利塔形制如一。如此看来,这梅树或是要将我引向这白塔,引向这石塔下的地宫。

我无法进入这石塔的地宫。这是父亲十几年前主持改建的石塔,当年改建时也并未打开地宫,这地宫里该是藏有隋文帝从神尼手中得到的舍利子。佛骨固然是旷世宝物,但栖霞山佛骨并非世间惟一的珍存。隋文帝将舍利子分送与八十三州寺院供奉,而普天之下也有更多高僧大德的舍利子。父亲拒献的恐非是这佛骨。父亲原本也是奉旨改建此塔,这寺院本就是皇家的林山。

地宫之上的这座舍利塔是实心塔,若想进入地宫,恐是要推倒这石塔。这七级八面的石塔凌空高耸,这也是天下最高的舍利塔。我难以想象父亲会指望我推倒这石塔。这石塔亦非人力所能推倒。

巨石雕凿的构件,它们严丝合缝地接合成坚固的塔身。仿木造型的密檐,刻琢精细的雕像,须弥座式的塔基,这石塔的表层也难有藏物之处。

我沿着这八角形的塔基缓缓绕行,八面基坛是八面浮雕,这是一些有忍冬花镶饰的精美浮雕,这些石雕刻画的是释迦牟尼八相图:投胎、诞生、出游、苦修、降魔、成道、说法、涅槃。

申屠令坚并不近前,此番上山他只为保护我,却也并不探问我要找的是何物。此刻他正坐在那梅树下犯困,他的身边放着一柄八棱紫金锤。

我绕塔三匝,默然伫立。我仰望塔身这尊披坚执锐的武士像,这武士扬眉怒目,胡须飞扬,一手攥拳向上,一手前伸紧握,这身形酷似一个执凿挥锤的石匠。我恍若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离家前那最后的姿势。

这是我似曾相识的姿势。

石匠的姿势。

我又细察这幅释迦牟尼涅槃图。这位默立于卧佛身旁的菩萨,正是我能认出的弥勒菩萨。释迦牟尼是现世佛,弥勒菩萨是来世佛。弥勒的神态令我想到父亲拿走的那尊金佛,一样的敛目低眉,一样的妙相端严。我望着这色泽黝亮的弥勒像,就见他的衣纹中隐现出几个小字:立地成佛。

编辑 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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