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38集)
内侍监话音未落,小长老和耿先生便立将起来。沙门不敬王者,小长老本也不必跪拜。仙家不拘俗礼,耿先生本也不必跪拜。
小长老和耿先生都已起身,我却依然长跪不起。虽不能抬头直视国主,此刻我却要高声说话。
“小人进宫献宝,只为救家父一命。”
“圣上恩准,林公子献宝,林仁肇开释。”
“小人必要当家父面献宝。”
我抬头望去,就见国主慌乱地回望一眼,那殿窗已有明火透出。隔着这样的距离,我看不见他那传说中的重瞳。国主又奔下几级玉阶,似要逃离身后的烟火。内侍监慌忙对他耳语几句,国主已是一副欲哭无泪状。小黄门欲请国主穿靴,却是畏缩不敢近前。
“林公子诚意献宝,伏望圣上垂纳!”小长老举步向前,语气中似是带有威吓。
“速请林将军来见!”内侍监冲小黄门嚷一声,小黄门便调头跑开。
“国主如何开启这宝匣?”耿先生剑指宝匣梅芯锁。
小长老立时有些发懵,耿先生冷笑着摇摇头。
“那班废物如何做得?耿真人必有法术。”
“也不过是这把剑。”
“这可是密阖的金匣……”
“我自有道理。”
小长老便面现喜色,他顿下嗓门便冲国主喊:“耿真人带剑为开宝匣,国主放心勿疑!”
耿先生立起宝匣,便用木剑在匣盖接缝处比划。
“家父尚未见着……”我轻扯一下她的袍袖。
“终究是要打开,但且先看一眼。”
我恍然领会了她的用意。这是献与国主的宝物,此前不能预先打开,而此刻就算是当着他面了。此处与他隔有数丈距离,我是该自己先看一眼。
就在我这悟想的刹那间,木剑中刷地掣出一道青锋!耿先生身影一闪,剑起剑落只在瞬间,宝匣已是訇然开裂!
这宝剑异常轻薄,仿若一片细长锋利的竹叶。
宝匣的接合处被劈开,匣盖掀起,梅芯锁却完好如旧。
宝匣中有画卷。无裱无轴的画卷,两卷发霉的古画。
“怪哉!”小长老失神地叫一声,似是大失所望。他眉脸蹙紧,疑惑地望着耿先生,“活见鬼!这就是活着见鬼了!”
耿先生俯身看画,那边一片喧嚷。禁兵们匆匆奔来,内侍监喝令他们去扑火,又要他们护卫国主。他们被烟火所驱离,又在朝这边逼近。我正欲低头看画,耿先生却已将画放回宝匣。
“长老先去禀报,公子随后献宝。”
“你是该给我解药了。”
“我要见过林统军。”
小长老朝国主奔去,他们不再朝这边进逼。耿先生迷惑地望着我。
“这恐非国主所要……怕是不济事……”
“那……家父现在哪?”
“那定是另有所藏了……看来我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家父是有意隐藏么?”
“他不想献与这国主,或许是要留给你……”
“耿先生止步,林公子献宝——”内侍监又在催叫。
“这时霎逃不出,只好相机行事了。你先献上这个。”
我再次抱起宝匣,耿先生合上匣盖。耿先生原地不动,那宝剑早已收回木鞘。
我紧抱宝匣拾级而上。他们就在那丹墀上等候。
百尺楼上传来火警号角声。国主的身边已有禁兵围护。小黄门将靴子递与内侍监,内侍监只是盯着国主的脸色。另有一些宿卫和女尼在扑火,他们也从殿前的金缸里取水,但显然已是无济于事。风助火势,澄心堂已是一片烟火。我这才看到国主身后的女人,那女人戴花冠,披罗衲,手持一柄金如意。想必那就是国主的小周后了。那本该是母仪天下的国后,此刻却只是一个哭啼的小女子。
小长老从我手上接过宝匣,将其齐眉高举,等待国主验看。
国主凑前近视,内侍监突然跪地叩首。
“陛下圣明!臣恐天机不可泄漏,宝匣非大变勿启!”
“澄心堂失火,这还不是大变么?”小长老鄙夷地朝大殿瞥一眼,“这宝匣已是打开了!”
国主的视线从小长老的印堂移开,又呆呆地盯着匣上的文字:非大变勿启。
这时我看见了他那传说中的重瞳,龙睛凤目的重瞳,那重瞳确有某种迷离的光芒。他在烈祖登基之年降生,烈祖为他取字为“重光”。
——吾朝初肇,天赐祥瑞。仓颉四目,吾孙重辉。天雨粟——
鬼夜哭。
在此仓皇之际,他那双细手仍是捏作佛印状。他手触匣上的文字,小长老忽然迷惑地望着那只手,似是嗅到某种异味。那只手有些黏湿,内侍监也怪怪地望着那只手。就见一个小宫娥羞怯地挤上前去,将手中丝帕塞给小周后。小周后回过神来,便利索地擦干国主那只手。
那只手缓缓揭开匣盖。
两卷帛画。有蛀眼和霉斑的帛画,仿佛是从别处揭下的画幅。
他缓缓展开第一卷。此乃一幅开基盛典的场景。天地之间紫气缭绕,大好江山有红光万丈。宫殿巍峨,国君冕旒高座,百官额手称庆。御座之前有仙人献桃,野人献禾。丹陛之下有群象拜舞,万民讴歌。这画题的文字是“太平盛世”。
“烈祖开国,普天同庆!”内侍监赞叹一声,便从国主手上取过画幅,将其重又卷起放回匣中。
国主默然不语,又欲展开第二卷。内侍监便又慌忙跪地谏阻。
“陛下万万不可!当年史虚白献图,烈祖帝一看这第二图就……”
国主不听劝阻,执意展开第二卷。这幅画题的文字是“群小当政”。朝堂深广,却是一片乌烟瘴气。御座虚悬,笏板弃地,一群狐鼠在扭腰撒胯吹喇叭。这些狐鼠抬着官轿,也都戴着官帽。轿中的大官人峨冠博带,却是面目不清,他双手抱着一个小孩儿的骨架在啃噬。
国主惶骇变色,似要中风晕厥,两个小黄门慌忙搀住他。
“这必定是元宗朝事了!行年在坎,五鬼临身。元宗朝就有那‘五鬼’!这坐轿的当是宋齐丘。元宗帝宾天前,韩熙载也给他看这幅画。可是一看那第三图,元宗帝就……”内侍监又收卷起这第二幅。
“第三图!第三图今在何处?”小长老放下宝匣急问。
“恐是无人见过……” 内侍监朝澄心堂回望一眼。
澄心堂金缸的水已被舀干,救火者已退避到远处。风势愈加猛烈,大殿的木窗已在燃烧。火星随风飞扬,我能感觉到热烘烘的火气。
浓烟滚滚涌来,小周后给呛得猛咳,她弯腰咳出嘹亮的嗓音。国主已是六神无主,他茫然四顾,又呆呆地仰头望天。小长老便暴躁地冲他嚷:“快快释放林将军!小老儿正在活受罪!”
正在此刻,我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似是自空中传来。他们也都交头寻望。我侧耳谛听,忽觉那其实并非笑声,而是一种奇怪的哀哭声。那哭声隐隐传来,有几分凄切,亦有几分瘆人。那哭声随风飘忽,似夜鬼啾啾哀泣,又似女人嘤嘤啼哭。那哭声似乎就在不远处。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不见人影。内侍监顿足沉喝:“禁内深严,谁人在此夜哭!”
国主忽然面如死灰,他伸手指向远处,旋又悚惧收手。众人循指望去,就听小周后拖着哭腔嚷:“麻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