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30集)
这墓室足有一丈见方,虽是衣冠冢,却也不见有盛殓衣冠的棺椁,惟在这方丈中央有一座祭台。我近前几步,就见祭台上刻写着几个魏碑体小字:衣冠不在此,千载只空冢。
祭台之上是一座金塔。
这金塔望去颇为眼熟,我近观其形制与雕饰,忽觉此塔酷似栖霞山上那座舍利塔,这其实就是那座石塔具体而微的缩形。须弥座,覆钵体,上下七级,密檐八面,这金塔的塔基上也有释迦牟尼八相图。惟一区别之处在于,栖霞山那座舍利塔是石塔。
史虚白传与韩熙载,韩熙载传与我父亲。史虚白衣冠冢在韩府,衣冠冢金塔又酷似父亲改建的舍利塔。父亲临危时留下那画卷,那画卷引我见到韩熙载那诗轴。那诗轴将我带入这墓室。
这是一座鎏金的铜塔。墓主的牌位该是安置在金塔中。我用力掀动这金塔,又从塔底的圆洞向里望。这塔内里却是空无一物。
塔底下有一块方石板,这石板为一片片石耳所包围。这石板即是墓志了。这志石上为云朵,下为青山,左右为树木花草,云山花树间又有十二生肖的人身雕刻。青苔斑驳,铭文已有些漫漶不清,但这显然是韩熙载的书迹。这便是他最为擅长的汉隶体了。这书法笔力纵横,结体流畅,撇捺合度,波磔自如,古拙中透露出洒脱,沉稳中隐含着力道。
我在幽微的光亮中默读这铭刻——
“史先生虚白字畏名,山东人。世儒学,与韩熙载友善。尝同游洛都,隐嵩少著述。中原丧乱,与熙载渡淮南奔。时烈祖辅吴,方任用宋齐丘总相府事。虚白放言曰:‘吾可代彼!’齐丘不平,欲穷其技,因召入宴饮。酒数行,使制书檄诗赋碑颂。虚白方半醉,命数人执纸,下笔若有神助。齐丘纵女奴玩肆,多方挠之。虚白谈笑献酬,笔不停缀。俄而众篇悉就,词采磊落,众遂惊服。虚白数为烈祖言,中原咸洛之地世乱日久,而江淮人民丰阜,兵食俱足,当长驱以定大业,毋失事机,为他日悔。烈祖不能从,虚白乃南游高卧,采薇食蕨,弦歌自若。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常乘双犊板辕,挂酒壶车上,山童总角,负一琴一酒瓢以从,往来匡庐,绝意世事。……”
韩熙载曾任中书舍人知制诰,他的诰令文辞典雅,有元和风采,江表碑碣大手笔咸出其手。我无暇通读这些绵密的文字。我急欲看到这石板底下的藏物,因我确知这类金塔的营造法式:塔身若是中空,塔下必有地宫。那该是一个密闭的地宫。
我使出全力移开这墓志,石板下果然现出一石棺。一个八棱形的錾花石瓮。
这就是金塔下的地宫了。这石瓮光洁可鉴,就深嵌在这地宫的凹槽上。我无法移动这石棺,却能试着用匕首撬开这棺盖。
棺盖掀起,这瓮棺中又有一个青铜宝匣。我屏声静息蹲下身。
这宝匣锈迹斑斑,錾花匣盖上有几个阴刻的正楷字:非大变勿启。
这便是父亲留给我的秘藏么?
这宝匣封缄坚固,开合处深嵌一把梅芯锁。瓮棺深嵌于巨石基座上,这巨石非人力所能移动。石棺中别无他物,惟有这密固的宝匣。
我毋须即刻开启它,我只要确认这墓室中别无所藏。这墓室四壁皆空,既无
洞龛亦无砖画。墓室中央这座金塔确乎就是秘藏所在。金塔中空,塔基坚固,惟一可疑之物就是这瓮棺中的宝匣。
这墓志的文字或许能给我以确证。
我将灯笼凑近墓志,惟恐这墓志另有所指。
“……昇元七年二月庚午,烈祖皇帝崩于昇元殿。帝临崩召虚白,虚白献古
秘谶图画。帝视毕泫然,嘱虚白勿泄。……”
我蓦然打个激灵,又想起那女道人对我说的话。她说史虚白的事竟然还没完。
——烈祖皇帝晏驾时,史先生也在御榻前。
——史虚白给他看过一卷画。
“元宗皇帝宾天时,韩熙载也给他看过一卷画。”在那孙楚酒楼,她也曾这样
对我说。
“呜呼!古之所谓隐士者,道德足乎己,而时命大谬,则泊然自适于性命之真,而非违物离人以为高也,物与人莫之为累而已,特立独行而已矣,此伯夷、叔齐、朱张之徒,所以有大德于天下后世也。子牙隐于钓,虚白隐于野,熙载隐于色。若是乎高士之隐,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劳、美其报焉。然圣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岂非德之伪哉!失道而后德,失道无以德。德之伪,国之贼。人生百年,为苦乐不足也,且好色何伤乎?色中有桃源,可为真隐者所寄托。真英雄豪杰,自能勘破关头,借一介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噫!尧存纣亡,非关女色。吴灭越亦灭,夫差却得一西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成住坏空,不过四世。而始皇帝业,仅止于三代。曩者烈祖遗言齐王:‘德昌宫积储戎器金帛无数,汝当善守成业,以保社稷。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我言!’元宗即位未几,德昌宫即靡耗殆尽。逮及元宗南迁召虚白……”
韩熙载为史虚白写墓志,文字间却又有这样一番自炫。他与史虚白无疑是同道,他却又这样扯上了姜子牙,仿佛此中有着某种久远的传承。姜子牙。史虚白。韩熙载。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前,韩熙载也曾对我说起过姜子牙。那藏书楼的迷阵也是文王八卦图。周文王。姜子牙。黄石公。张子房。……
我正在研览这铭文,忽闻一阵窸窣声,又见一片晃闪的光亮。我悚然转身,就见一柄金杖探进墓门,又有一个黑影闪进来。我寒毛直竖,慌忙退后几步。光亮来自那黑影胸前,那是一颗夜明珠。我握紧匕首望着来人。
雕龙金禅杖,红罗销金衣。那僧人头戴毗卢方帽,却是生得尖嘴猴腮,看似长我没几岁。那红罗销金衣上点缀着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
那僧人身材瘦小,金衣虽是合体,却仍有不堪重负之感。他并不近前,只在墓门处立定。
“檀越受惊,恕小僧唐突。” 那僧人向我合掌施礼。
我盯着他那雕龙金禅杖。曾几何时,那曾是樊若水的尚方宝剑,也曾是大司徒示威的权柄。一物降一物,这小僧人定是更有来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司徒是螳螂,小僧即是黄雀了。陛下差我作黄雀,大司徒奈何不得,就得交了这金杖。”
“大司徒说带我见……陛下。”
“这金杖小僧在握,只怕他一时半刻就难以进宫了。业障已除,惟小僧能带林公子进见,小僧亦是为此而来。”
这小僧袖中取出一幅黄锦,那上面有国主亲书的御旨,我能认出国主那自创一格的颤笔书——
“朕闻林公子器识睿敏,明理向学,孝行笃定,殊堪嘉尚。着即遣释迦长老驰诏携见,路遇阻碍,一切便宜行事。大学士张洎交杖,宫城诸门放行。毋违!速速!”
这御旨上也有“皇帝之宝”的玺印。本朝对宋称臣之后,皇帝早已降格为国主,这道御旨却仍用“皇帝之宝”,这更显出此番秘不外宣的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