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岁月流转,写下这词句的李煜早已成了传说中人,在这个文风鼎盛的大宋朝,他是作为一代词王而被追捧。我远离一切舞文弄墨的交游,也逃避一切与南唐相关的风物。时移境迁,那桨声灯影的怀思早已如梦远去,连同那些云诡波谲中的花树,连同那些消失在雨雾中的死者的音容(还有那只飞出画楼的燕子,我至今不知牠衔走了怎样的纸条)。这逃避注定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因我分明看到,有多少人事仿佛就是南唐的再现,仿佛就是一道屏风后的影戏。那个冬天的雪夜,那皇宫深处的斧声烛影,那时我正巧就躲在一道屏风后。
冠盖相属于道,仕途秩序俨然。他们趋附奔竞,于钟鼓和乐中上下交征利,于温情脉脉中率兽而食人。这大宋朝“五鬼”甚至比南唐“五鬼”出现得还要早。枢密使王钦若、参知政事丁谓、三司使林特、经度制置副使陈彭年、内侍刘承珪,早在那太平盛世的真宗年间,朝政即已为这“五鬼”所挟持。他们恃宠骄矜,恣作威福。
如今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我也领悟了“虚室生白”的真义。身为化外之民,我本无意为本朝的人事耗笔墨,惟因我是如此熟稔那卷流传千年的秘图,也就难免臆想其未来的灵验:汴都皇室的嫔妃们无不喜爱李煜那画像,而皇家素有感应怀胎生龙子的异征,设或来年有某位宠妃观此画而有孕,那么,大宋朝未来的天子会是李煜托胎么?我无法摆脱这臆想,我甚至想到李煜并非是为复仇而投胎,因他已知兴亡皆是命数。果如此,后世史家便可大书特书这奇缘。同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同是雅擅诗词书画,李煜既以诗词成一代文王,那位转世天子或可以书画垂名。两镜相照,万象历然。
宝元元年春三月,我拖着病残之躯返回汴京。真宗皇帝早已作古,他也带走了那三封天书作陪葬。玉玺和谶图仍在那秘藏处。我苦心保藏这玉玺,是为完成那重托。这秘图本应呈现给世人,而我经历的却是一场徒劳。我只是在梦中看见过那场烟火戏,我看见那三幅图景依次展现在夜空中。我无力将其流布四方,示与一切众生。官家牧民有术,蚁民百姓莫不望风归顺。风行草偃,众生依依。他们望宫阙而俯伏,乐皇化而鼓舞。那位紫微郎本欲焚毁这图谶,终来却是自身被投入了丹炉。那炉火自会在七七四十九日后熄灭。火灭而丹成。而于那些冠冕华服的肉食者而言, 朱紫薇不啻是一味妙药灵丹。他以一己性命成就一味丹药。我不知耿炼师是否将其送给了国主。
白发悲长夜,残年入暮秋。宝元元年的那个秋日,我在京郊荒寺的斜阳衰草中枯坐,那南飞的雁阵使我遽然觉醒:来年的此时我会在哪里?那雁阵将会在明春再度归来,而我或许不再有来年。时不我待,是该了却此生最后一桩心事了。在这油尽灯枯之年,我已了无挂碍。
往事历历,交织着幻灭与遗恨。死者默默,生者哑然。俯仰岁月之间,这五浊恶世是不再有那样的人物了,他们或青山埋骨,或黄土安魂,他们的情怀只属于那邈远的往昔,而等待他们的是湮没与遗忘。日升月落,来日无多。我要写下这份伤悼和见证。这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后人的哀悯。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开宝六年的那个中秋,那样的一种偶然决定了我的命运。仿佛是因某种天意而获选,那种种偶然其实都有前因,那是命定的宿缘。那个天色愁惨的秋日,倘若我未能悟解父亲那手势,倘若我未在栖霞山偶遇耿先生,倘若我未曾逃到后宫那座蔷薇院,我这一生将会是怎样的命途?一切皆因偶然而引发,而冥冥之中又确是有大机缘。假如我未曾悟解父亲那手势,假如我未曾看到那浮雕上的遗言,假如那一刻我未能联想到那石匠,那玉玺势必至今仍封藏在栖霞山的岩洞里……
父亲确信我能找到那宝玺么?
假如我误过了这个大机缘,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了局?
弘毅之士,杀身取义,临大节而不可夺。父亲已决意舍生,那是挺然不回的孤绝。如如不报。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父亲实不期待我以那方玉玺救他脱难,亦不指望我为他复仇。假如我能找到那宝玺,他会为我堪当重任而欣慰;假如我无力找到那宝玺,那就让它永留在暗中!
——那宝玺其实是祸端!
如如不动。自生自灭。
我已几乎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我没有他的遗像,太宗皇帝将其留在那深宫秘阁里。我也记不起父亲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开宝六年的那个秋日,父亲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苍凉的姿势,一个石匠的姿势。那个落雪的黄昏,我在北方驿道上遇见一位石匠,那只是一个出门谋生的石匠,而就在那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已是泪水迷蒙。
我依然记得父亲跃马弯弓的身影,也记得他那猛虎的文身。我在暗夜的星河中看见那身影,我看见那猛虎身上斑斓的花纹,那是穿透夜幕的不死的星光。父亲杀身而成仁,那是一种决绝的意志。他要将那宝玺封藏在暗中,他深知所有人间帝王都不配承受这天命。
这天命原本就是虚妄。父亲求仁得仁,而他心中必有自己尊崇的天命。这并非是真宗皇帝那些伪造的天书,亦非这传国玉玺上的文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我早已厌倦了这些堂皇而虚妄的说辞,也厌倦了这堂皇背后的暴虐和无常,因我深知人世间自有另一种天命,我在四季轮回的时序中看见了这天命。这也是那古老的谶图所昭示的天道,也是那智者的爻辞所写明的预言。天地不能藏其秘,神怪不能遁其形。总有一天,那些命如草芥的贱民也能领悟这预言。抱持着这样的悲愿,我将这秘图装进梅瓶,我将瓷瓶深埋于树下。我期望后来者会在一场地动山摇之后看到它。
我早已丢弃了官家恩赐的免死牌。而今我凄神寒骨,身无长物,惟有屋前一株梅,梅下一只鹤。也还有这传国玉玺,此乃历代帝王必欲据为己有的通天神器。法力无边的圣物。贻祸无穷的圣物。而我早已有这样的知见:纵使这宝石确是来自天赐,这文字却仍是人为的造作。这圣物并非天降,一如佛祖的袈裟和饭钵。
达摩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佛祖的衣钵究竟哪里去了?溪水边的女子,拈花微笑的女子,我循着她的诗句找到了这秘藏,这秘藏成了我一生的重负,而今我要摆脱这重负,那女尼又将予我以怎样的启示?
天雨粟。鬼夜哭。河出图,洛出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只是凡人写下的文字。这只是一个谎言。河洛出图书,仓颉始造字。这文字本是自水中来,我愿将其送还水里去。
业尽情空,大限将至,我已写完这最后的纸叶。星垂平野,月涌江流。我将用尽最后的气力走到江边。我要向父母魂灵所在的彼岸遥拜,尔后怀挟这玉玺沉入江水。
我的尸骨将顺流而下,最终化作鱼虾的食粮。我的梅树将在飘雪的时节兀自开花。我的白鹤将在花香里独自起舞。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