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54集)

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2019-06-10 10:25
摘要


太宗皇帝追赠李煜为“吴王”,并以王礼葬其于洛阳邙山。徐铉奉诏为李煜题撰墓志铭,他以生花妙笔将其旧主写成了仁主:“惟王天骨灵秀,神气精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失国。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盖运历之所推,亦古今之一贯。德虽不竞,孰匪天亡。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盖棺论定。这也是他们最后的君臣礼。

他们无悔无愧。我亦无悔无愧。

无悔无愧。无喜无悲。大愿已了,我已心无挂碍。

透过殿宇楼台间的迷雾,我恍若看见一片雨后的云山,我听见那空寂中传来的山泉声,我看见那女子谜样的身影。三百年前的那女子,溪水边的女子,她在寻春归来时拈花微笑。那是怎样的一种会心一笑?

终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自性不归,无所归处。愚痴如我终于有了豁然开悟的刹那。如甘露洒心,似醍醐灌顶。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我顿感一种莫名的震颤。风吹雾散,月色皎然,我的内心涌起一种隐秘的欢喜。我在无明的昏妄中迷失已久,那是为复仇的执念所驱迫。我甚至已与官家有了那样的密约。官家言而有信,我已如愿复仇。官家许我以半壁江山,那是以传国玉玺为交易,还将以我的性命为代价。“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官家寄我以厚望,父亲也寄我以厚望。他们以这“非常之功”寄望于我,而我并非“非常之人”。

我并非“非常之人”,我已然看见自己本真的心性。见性明心。自性自度。或许我原本就不该为复仇而现身,或许我应再度逃亡,再度隐身。

我向官家乞假三年,承诺三年之内找到那玉玺,官家欣然恩准。我要逃离这人烟辐辏的京师。我从皇宫里取出那三千两银锭,这些银两足够我半生用度,我将其寄存在城南一座禅寺里。那禅寺的寺主便是德明和尚。开宝六年的那个罹难日,我去栖霞山访他未遇,岂料国灭之后在这汴京意外相逢。我之所以如此信任德明和尚,不因他是韩熙载生前好友,只因是他安排内监都知王继恩照应我,而德明和尚说这是耿先生的托付。

我是在李煜死后不几日遇见他。那日我遇见他时,他正在那清寂的禅院扫树叶,那茶堂的窗下正煮着一壶水。我在槛外向他讨茶吃,不想竟是异乡遇故人。我虽不喜那禅寺香火的气味,但因有耿先生的缘故,我也乐意与德明和尚走动,其实我是孤身独处,无人可访,亦无人可与语。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我尤爱禅院里那片栀子花树,那栀子花树令我想起母亲,想起她在花树边的最后的身影。

这馥郁的芬芳是我记忆深处的气息,德明和尚却说花香扰了他的禅定。六祖之后禅宗“一花开五叶”,德明和尚本系青原行思一脉,而青原行思本是吉州人。申屠令坚曾是吉州刺史,德明和尚说起申屠令坚家人的惨死,我忍不住又是一番唏嘘。德明和尚是局外人,他对那秘藏一无所知,而我也是缄口不言,可他却是无意中说到了另一种秘藏。他说六祖的衣钵或许依旧在曹溪。他说惠能和尚是中土禅宗六祖,但若从迦叶尊者算起,惠能应是佛传三十三世祖了。

佛祖的衣钵,秘传三十三代的圣物。我想到自己身负的秘藏,我实难想象它们未来会有怎样的归处。我难以想象它们还要等待三十三代人的时光。

我不知德明和尚是否看出了我的心事,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我的疑惑。既然耿先生曾经托他照应我,我就借这话题说起昔年的那一幕,说起耿先生在小长老僧衣上击出的碎块,但我还是有意避谈那事情的原委。我并未提及史虚白墓中的金塔和宝匣,当然也绝口不提那谶图和宝玺的秘藏。德明和尚默然寂坐,而待听完我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述,他便对我说起耿先生的纯阴内力是如何了得。不知他是否看破了我的有意隐瞒,既然他并不为此使我难堪,我便说出困惑已久的另一个疑问,那是耿先生本人一直避讳的话题。

“耿先生年岁究竟有多大?”

德明和尚轻掸一下拂尘,又微微抬起眼皮,就这样肃然望我一眼,以示这话题的分量。

“噢,中主朝她炼雪成金时,人问她年寿几何,她说是两个九了。及至后主朝佛道大会,人问她年岁,她也还说是两个九了。”

德明和尚结跏默坐,我也一时静默无语,如此这般对坐良久,我又转头望着窗外那片栀子花树。德明和尚便说白色的栀子花是禅友。我在栀子花香中听他讲解《弥勒下生经》。这禅室里也供有一尊弥勒佛。这尊弥勒佛法相庄严,嘴角微扬,于沉静中隐现出我无法参悟的神秘。

佛经说弥勒下生是在释迦灭度五十六亿六千万年后,那是我注定等不到的来世。

“弥勒佛究竟何时下生?”

“天上无弥勒,地下无弥勒。释迦世尊将入涅槃时,以右手摸弥勒菩萨头顶说,当来世后五百岁正法灭时,汝当守护佛法僧宝,莫令断绝。”

“释迦灭寂,而弥勒尚未成道,这世间不就是无佛么?”开宝六年的那个秋夜,我也曾对秦蒻兰发过这疑问。

“幸好还有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地藏菩萨度脱一切受苦众生,见证大因果大报应,可家父的遗言却是‘如如不报’。晚生实难领会,还望师尊特为解说。”

“如如不动,无妄无执。不报恩仇,自生自灭。”

德明和尚不动声色,似是不假思索的随口作答,我却顿时有些豁然。这老和尚趺坐不动,双手施禅定印于脐前。我默默地望着他眉间的光芒。这老和尚神色萧然,虽也低眉敛目,但却无碍与我说话。他与我说起地藏菩萨的安忍不动与静虑深密,说到过去庄严劫的那尊知众生平等身佛,也说到西方极乐世界的诸般妙相。我也与他说起那些风流云散的南唐往事,也说起韩熙载生前那最后一场夜宴,而德明和尚就在那画中。德明和尚在那鬓影霓裳中神色窘迫,顾大师如实画下了那情状。我也说起那些被劫掠的图籍和法帖,说起李煜焚毁书画的那场火,说起那位为国主掌管墨宝的宫人(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起,照例隐去与我相关的实情)。德明和尚说那位黄氏保仪兴许还活着。

“宫中起火是真,净德院女尼自焚是真,宫中却无人赴火身亡。”

“传说那火中有个人……”

“那场火确是烧了不少钟王墨宝,那火中却是绝然无人。”

“听说是那黄保仪……”

“那黄氏保仪定然是逃出了,其时离城破尚有一年光景。”

“逃走?……那不就是出宫么?”

“据说她是有了身孕。”

那女子还活着。那女子已有身孕。那女子早已出逃。

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德明和尚困惑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对眼前的景物已视而不见了。那一刻我神思出窍,一缕悬念飘到天际。那天际有一缕随风轻飏的芳魂。我分明看见一个幻象。那幻象却是如此的真切。我看见母子二人行走在一片凄风苦雨里。我看见一个男子在呼喊着追赶。那男子总也追不上,那母子也听不见他呼喊。那风中的雨水是泪水。那个男子就是我。

那温香软玉的欢合,那是我此生不会再有的爱情。一朝离乱,万里系心。蓝桥幽隔,原本无期。那一场厄夜欢爱,注定是一生一世的情缘。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山深水冷,三生路长。阿弥陀佛!”德明和尚黯然自语,默默地看着我流泪,又为我续了一盏径山茶。他对那些宫掖秘奥并不知悉更多。他也并未见过那女子,他只是听另一位高僧言及那件事。这偶然的话题足以决定我今生的命运。

那风姿绰约的女子,那生身无父的孩子,他们行走在一片凄风苦雨里。

九死易,寸心难。我无以逃脱这业力,我此生的命运就是要找到她。

再度逃亡和隐身,不再只为完成父辈的重托,也是为找到那女子,也是为找到那孩子。

我一日不死,就一日不放弃这追寻。

编辑 陈冬云

(作者: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免责声明
未经许可或明确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读特客户端内容
推荐阅读

读特热榜

IN视频

鹏友圈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