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亡国的骊歌沉郁而哀切,我却不为这灾变而伤怀。国破君虏,情何以堪!而这家国是他们的家国,山河是他们的山河。纵使在那社稷垂亡之际,纵有群臣痛哭流涕劝谏,享国者却依然拒下罪己诏。帝王们的社稷只是帝王们的天命,他们或取之以反,或得之以篡。当年先主篡吴得逞,遂将杨氏皇族幽禁一地,令其男女自行匹配,蠢若犬豕。至其子中主时,又将杨氏遗男六十余人悉数斩杀,并沉江灭迹。天命攸归,如今是大宋朝的天下。这个目有重瞳的后主,是他亲手断送了祖宗的基业,他也如其先人所愿成了一代“文王”。这“文王”远非仓颉式的“文圣”,这只是一个擅填词牌的国主。开宝八年的那个冬日,当李煜在归降途中写下这首挽歌时,他会想到这是命定的报应么?
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金陵城陷,李煜肉袒出降。二十九日,李煜号哭登舟。三十日,李煜随宋使北上。
亡虏李煜在北上途中写下了这首《破阵子》。
他说他是“垂泪对宫娥”。这词句或将为后世文人所传诵,而那些死去的宫娥却看不见这眼泪。
那些赴火而死的女子也看不见这眼泪。
我难以确信那场火确实发生过,我更难想象她会为那样一个国主而殉死。我甚至期望有朝一日再度遇见她,而那些不期而至的传闻使我放弃了这期盼。
人说李煜本与净德院众女尼有约,约定城破之日以宫中举火为号一同自焚。众女尼积薪以待。那一日黄保仪受命焚毁宫藏书画,女尼们望见宫中起火便当是国主相约。她们燃薪自焚,八十多人无一肯逃脱,岂料他们的国主却绝然不想死。
人说那些书画点燃之后,黄保仪就默默走进那火场,有人看见她在火中垂首抚琴,那清冽的琴音听来像是《广陵散》。
人说她在火中展开一卷秘谶图,有人看见图中有那清晰的文字:太平盛世;群小当政;天下大乱。
人在羁旅,我无从辨析那些传闻的来路。那卷谶图就在我身上,就在耿先生送我的竹笥里。莫非宫中另有一卷同样的秘图?
我并不在意宫中是否会有那样一卷图,我只是不愿相信她是死在那火里。
“天不佑江南,人主死社稷!”——那本是国主的一句昏话,一句戏言,一如他的眼泪,那注定只是昏君贻人的笑柄。女人们却为此而丧生。
我恍若看见皇宫深处的那场火,我却看不见火中抚琴的女子,我看到的只是那灰烬。我看见灰烬中抽搐的琴弦,我也听见那琴弦飘颤的余音。我也看见净德尼院的那场火,那些火中尖叫的女子,她们为国主的一句戏言而枉死。
爽约者不只是国主,也有那位大司徒张洎。张洎与陈乔在南唐末年执掌政柄,他们本已相约以死谢责,那一日陈乔在政事堂投缳自尽,张洎却并无效死之意。张洎食言惜命,面对国主却依然振振有词:“臣久受国恩,死不足报。时事至此,不死何为?然徒死终是无益,臣恐宋帝或责陛下久不归命之罪,我若与乔俱死,他日谁为陛下辩解?臣不死是为护驾,愿从陛下入宋朝!”张洎随国主降宋,宋帝责其以密书交通契丹,张洎便又神色自若争辩:“此臣在国所为。良犬为主守家,人臣为主分忧,桀犬吠尧,何计不为!今来请罪,死生惟命,倘有一死,亦是尽臣之份!”
太祖皇帝坦然不疑。张洎再度以口舌得逞。太祖皇帝褒嘉其诚实无欺,不愧为社稷之臣。我为陈乔之死扼腕,陈乔也曾为我父亲的冤死而悲叹:“事势如此而杀忠臣,吾不知死所矣!”
我在大宋国的江湖上游荡,张洎在这新主的朝堂里爬升。在南唐诸多降臣中,果然又是这小人得位最显。潘佑当年誓死不与奸臣杂处,我亦当远避这奸人得势的朝堂。
人说这又是一轮太平盛世,那位华山隐士大笑堕驴的传闻亦是瑞征。那位隐士乃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风云气色,更以一睡数年而闻名,自朱温篡唐数十年间,每闻一朝革命,他便摇头哀叹数日,及闻赵点检受禅登基,他便心生欢喜,以手加额,又在驴背上大笑。人问其故,隐士朗声笑道:“天下从此定也!”
华山隐士陈抟由此而成皇朝上宾,即使在他拜辞归山之后,这皇城依然不时有他的传闻。
官家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官家勒石锁置殿中,那石刻上有一条戒律便是“不杀士大夫”。官家偃武修文,一如南唐烈祖李昪。昔日挥师平江南,官家最为垂青者即是其衣冠文物。
五代之乱,礼乐崩坏,文献俱亡,而儒衣书服独存于南唐。人说斯文之未丧,亦或为天将有所寓。典章炳焕,辞藻绮靡,南唐文脉为这大朝所延续,南唐文人也为今上所礼遇,而今他们都摇身成了“归明之士”,他们依然有玉堂金马的仕途。徐铉以散骑常侍之衔修史,张洎有望官拜大学士,舒雅亦将知舒州。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官家不杀士,邪曲小人便如鱼得水。他们深相结纳,互为奥援。他们依然是巧言令色,或以词邀宠,或腼颜机对,他们以觚管小技攫青紫,于揖让周旋间据高位,那锦绣文章中不再有宇宙天下的情怀,惟有莺歌燕舞的矫饰。
端赖官家有仁德,那些为南唐送死的武将尚不被遗忘。在官家为李煜开具的罪状中,枉杀良将即是一大罪。那被杀的良将即是我父亲。李煜无道,连杀贤臣,那本也是官家出师讨伐的口实。
那昔日的国主亦为今上所优容。虽被封为“违命侯”,这爵禄却足以保他衣食无忧,他自可在那幽闭的府第里饮酒填词,浅吟低唱。
人身难得,佛法难行。那么多好人都已死于非命,那些作恶者却仍无祸报。那位小长老亦未遭报。当年他鼓动李后主广施梵刹,大起兰若,名为体会佛国华严之美,实为虚耗南唐财力。金陵被围,中外震恐,后主仓惶召他问祸福,他说北兵虽强,却难抵他的佛力。小长老登城呼令僧俗军士齐诵救苦菩萨,一时间满城沸涌,声如江涛。未几,北兵梯冲环城,矢石乱下如雨。传闻他因诵佛无验而为李后主所鸩杀,而今他却成了汴京大相国寺的寺主。
那一日我隐在瞻礼的人流中望见他,我看见他那印堂处仍有凸起的乌青。或许是耿先生手下留情,或许是这丐孙合该命大。小长老既于我无私仇,我也便无心出面招惹他。
人子无不以尽孝为大事,舍此一事,无有功业可言。生而为人,我深知自己的心志。我未竟的志业是复仇。我复仇是为尽大孝。
大司马皇甫继勋已遭寸磔,紫微郎朱铣已被炼丹,于我有私仇者只剩那个樊若水。
樊若水已更名樊知古,官家赐名以彰其平南奇功。樊知古架桥建功是实情,我父亲为他所害亦是实情。那反间之计为当今朝野所称颂,他们不知林将军后嗣还在人世。
林公子已死。而我还活着。两年来我隐姓埋名晦迹山林,只为等待一个时机。
如如不报。
我的这番等待或许有违父亲的遗意。父亲的遗言刻在那石匠洞的石壁上。父亲是嘱我不报血仇么?或许他是望我保藏那秘画和玉玺,那是更为紧要的付托。我却绝难放弃这复仇的执念。我留着性命多活一日,就要向那仇家更接近一步。杀父之仇不报,我又有何面目在这浊世间偷生?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