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冷场的时刻，他总是负责提供笑话

书名：一样的海

作者：［以］阿摩司·奥兹

译者：惠兰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6月

奥兹先生去世快两周了。最深沉的痛往往都是无法交流的。得知他离去的消息，2016年在北京迎接过他的所有朋友默契地集体保持沉默，以一种静默而庄严的方式参加一场遥远的葬礼。

奥兹告诉过我们，他的奶奶曾经说，“要是你已经哭得再没有眼泪，那么就不要哭，放声笑吧。”于是，朋友们有的便聚在一起喝酒，以一种奥兹式的方式庆祝一个人的离去。通常在这样的聚会中，奥兹都是谈话的中心。记得在两年前他来北京的那天欢迎晚宴上，大家彼此都还并不很熟悉。他就像他的父亲阿里耶一样，认为自己有义务为陷入沉默负责，在任何冷场的时刻负责提供笑话。

“我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爱与黑暗的故事》的事情吧。”他主动挑起话题，“全世界很多国家的读者都在读这本书，对于这本书的分类，图书管理员、出版商都遇到一些困难，是小说，还是回忆录，也许是历史书，也许是关于童年记忆的书，在图书馆放到哪个架子上呢？我告诉他们，让我的书在每个晚上换不同的架子睡觉吧。确实，这本书不是小说，不是回忆录，不是犹太历史书，也不是自传，但是又都相关。它到底是什么其实就在书的题目中已经显示出来了——故事。”

他说，故事比小说还要古老，比历史也要古老，甚至比诗歌还要古老，“人们在学会阅读和写作之前就能够讲故事，在故事中，有回忆和创造，事实和狂热，噩梦和希望，白日梦和想象，玩笑和悲伤，有所有的一切。”

奥兹喜欢讲笑话，在饭桌上，在任何需要的时刻，在中国的几天行程中，在他周围，总是弥漫着欢快而放肆的笑声。“我的最理想的一天如何度过？除了写上几行让我满意的文字，就是能让身边的人笑一笑。”在向妻子尼莉求婚的时候，他的承诺之一也是，“每天让你笑一次。”当他在说这句话时，身边的妻子露出甜蜜的微笑，“你们看看，我今天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得意地向大家宣布。

一位陪伴他的翻译小姐对他留下这样的印象：“在出租车上，奥兹讲了个笑话：一个以色列农民和一个德克萨斯农民攀比农场。以色列农民说，从这个窗口望出去一直到最远的那棵树都是我的地盘。德克萨斯农民说，我早上5点开车出发，一直到黄昏都还在我的地界上。以色列农民大叹：哎呀，我以前也有这样一辆破车。在吃饭的时候，奥兹又讲了一个笑话……散步的时候，他又讲了一个笑话……”

笑，在某一些时刻，在他看来也具有一些形而上的意义，“在世界各地现在都有一种虚幻主义、虚无主义的力量在抬头，我相信如何治愈虚无主义的良方就是幽默的力量。”

可是当人烟散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尼莉对我说，“你知道吗？阿摩司是一个孤儿。他的母亲离开了他，他的父亲不久后也离开了他，去了伦敦。他14岁就到了基布兹，在写完《爱与黑暗的故事》之后，他似乎是放下了，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家庭的悲剧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写作，“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个词形容我书中所有的故事，我会说：家庭。要是允许我用两个词形容，我会说：不幸的家庭。”终其一生，他都在思索一个问题：聪明、慷慨、儒雅、互相体谅的两个好人怎么一同酿造了一出悲剧？

“我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没有找到谜底。”他说，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重要的是，在那些写作的时刻，母亲、父亲、亲人、朋友又回来了。“请喝杯咖啡。吃蛋糕吗？也许吃片水果？我们必须交谈。”不是谈论如何看待巴尔干的战争，或当前耶路撒冷的形势，或莎士比亚和荷马，或马克思和叔本华。而是那些从未被谈论过的隐秘的情感、性、记忆和痛苦。

某天，无意中我向他提起了《一样的海》，这本小说讲述的是：父亲、儿子、女友、母亲的亡魂……每个人都被锁在心底那片孤独的海里，彼此相爱，彼此伤害，彼此绝望，彼此妥协。我告诉奥兹，“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它是诗歌，也像是散文，同时又是一部小说，非常独特，优美。”“我很高兴你能提到它。”他灰色的眼珠闪耀着云翳般的光芒，“这本书几乎倾注了我全部的理想。”

在这本书中，有一首叫做《概要》的诗，那个叫做奥兹的作家既在其中，又在其外——

那个小说的作者把笔盖上，推开

写作板。他累了。他的背疼。他自问到底怎么会写

这样一个故事。保加利亚人、巴特亚姆，写在诗里，

各处押韵。现在，他的孩子已经长大，

他享受到有孙子的快乐，他已写了

好几本书，到处旅行，讲学，被人照相，为什么他

突然回到写诗？就像在他年轻时艰难的日子，

那时他习惯独自坐在夜晚的读书室，

在豺狼的嚎叫声中一页接着一页地读书。

一个满脸粉刺，黄头发，尖脸，总是受人欺负的男孩，

他高调的谈话常常引来嘲笑和怜悯，在女孩子周围